很少在用餐以外時間獨處的兩人反而一陣沉默。方菲的目光落在遠方,唇邊笑紋隱遁,神情平靜,暖風習習,拂得她一臉發絲,她隨意在畫具袋里拿到一只色彩斑斕的帕巾,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,仔細審視,他發現那根本是擦拭顏料用的抹布,她竟如此隨性!
手里的彩筆已沾上顏色,她低頭點綴畫紙起來,沒有交談的打算,但滿面柔和,部分陽光灑在側身,使她的膚色有了勃勃生氣,增添了幾分美麗。
他心念一動,握住她的肩,欺身過去;她眨著長睫回望他,眸瞳發出疑問,並未感知他親近的意圖。
「你……」他喉結移動,思索適當借口。「沒告訴我你要來這里。」
圓眸轉了幾轉,他的表情不同以往,一副欲言又止,剛才她以為他又要數落她了。他在白天總是道貌岸然,很難被取悅,她不欲再啟戰端,選擇默然,但是他的問題很突兀,他何時關心起她的行蹤了?
把畫筆打橫含在唇間,她從口袋掏出筆記本和素描筆,手上的顏料立即沾上本子封面——「我最近接了一本兒童繪本插畫,想找個符合內文的實景,剛好方先生這里有適合的點,不過很可惜,櫻花謝了,但這一片藍星花也不錯,你瞧,很美吧?」
這麼說,是她主動連系方斐然的了!
「很美!」第一次附和她。她拿下含住的畫筆,立即咧嘴笑開,轉頭又作畫。
這就是她由衷的笑嗎?能不能再笑一次讓他確定一下?
「方菲——」他握住她的細胳臂。
她看住他,等待他啟齒。他停了幾秒,進出的卻是——「別畫了,去吃飯吧!」
她站住不動,猶豫地抿唇,他干脆抽去她手中的筆和顏料盤,扔進腳旁的洗筆桶,將罩布覆上畫紙,不管她願不願意,牽起她的手,邁步往回走。
「你和方老板很談得來?」
她點點頭,抽出手,在本子上答道︰「他是好人,他太太梁小姐也是,答應讓我隨時來作畫。他剛好人我一輪,說我們同姓,可以當我兄長了。」
真夠天真了!在她眼中,除了他,誰都是好人了吧?
「方老板知道你的事了?」
她挑挑眉,表示不明所指。他伸出長指模模她的喉部,她坦率地點頭,沒有一點掛礙。
這麼容易就和盤托出缺憾了嗎?方斐然值得交托心事嗎?
「走吧!下次到哪里隨時說一聲,免得李秘書找不到人。」
她納悶——李秘書不都听命行事嗎?
才踏上走廊階梯,方斐然隨同一名服務生現身了,有禮地指向包廂另一側,「方菲,你的個人位子我準備好了,服務生會帶你過去。景先生左邊請。」
「慢著!」他拉住方菲,直視方斐然,「她和我一道,不必再浪費位子。」
眾人詫然,方斐然尤甚。「可是湯經理已經到了——」夾著女人如何談生意?
「這就不勞方老板操心了,我自會安排。」
手掌被牢握住,眾目睽睽,她只能跟從,卻一肚子狐疑,他要如何向生意對象解釋她的存在?
進了包廂,在場四人,包含李秘書,寒喧一番後各自人座。她發現自己又猜錯了,他從頭至尾沒有介紹她的意思,簡單說明她是「方小姐」,就讓她緊挨著他坐在方桌一側,如此唐突,她知道自己成了湯經理的注目對象。
湯經理當然不會視若無睹,她休閑又不拘小節的裝扮既不符合景太太的身分,更不符合一般情婦的標準,但景懷君的一舉一動分明十分在意她,他識趣的不戳破——外面都傳說景懷君懼內,從不涉足娛樂是非之地,但這一位說不上艷光四射、白皙柔弱的大學生模樣的女人卻別有一番風情,看來景懷君的嗜好異于一般男人,瞧方小姐的手指沾滿了各色顏料,腮幫子也有,他注意到景懷君十指也是,大概才從學校把她接過來,衣服都來不及換,看她認真吃飯的安靜模樣,是個乖巧的小情人吶!
飯局在各懷心思下結束,李秘書正要陪同上司到大門送客,方菲則是走回後園,景懷君按住她的肩,對著李秘書說話︰「下午的行程你不必跟了,都是公務,特助來就可以了,你在這里陪著方小姐吧!畫完載她回山上。」
莫名的命令,卻沒有人抗議。正確地說,是兩人還在搔首困惑當中,景懷君就先行離去了。
「說實在的,方小姐,你覺得老板最近是不是怪多了?老叫我做些沒什麼必要的事。您別誤會啊,我不是說你不重要,但是讓司機待會來接你不是簡單多了?我下午還得替他買新的貼身衣物、盥洗用品,這又不是巷口超商就買得到的,還得走好幾個專賣店,你說這不是在找我麻煩嗎?」李秘書抹汗擦臉絮叨個不停。
景懷君是怪,但並不是現在才怪,不過又多添一項事跡罷了。
她拍拍李秘書的肩,把寫滿字的小本子拿給煩惱的他——「我快畫完了,待會先陪你購物,再送我回山上吧。」
「哎呀!真是體貼的好小姐。走吧!走吧!看看你畫些什麼,別又被老板問起,一問三不知就慘了……」
她卻還在垂首思索著景懷君的「怪」。剛才他在桌底下老捏著她的手是什麼意思?老催她把菜吃完,自己卻沒吃幾口飯……
第七章
最近李秘書的心情是煩不勝煩,和他工作的困難度無關,和他的工作內容有關,表面看來很簡單,實際操作卻令他為難極了。
他不時得故作無事閑聊,每天上午向方菲傳簡訊、收簡訊,只為確定她此刻芳蹤何處。如果答案是舊公寓、基金會、出版社、書店、超市,安全過關!接下來的時間他就能蹺二郎腿和小敏她們在茶水間喝下午茶,交換各部門八卦情報,順便听听景先生的綽號有沒有更新。
如果簡訊其中之一答案是「暢生園」,那就不妙了,景先生那一天說話必然很有看頭,對男部屬夾槍帶棒,對女職員反唇相譏,小錯動輒一番訓斥,大錯則連人帶檔案夾被攆出辦公室,搞得整棟樓草木皆兵。
不明就理的女職員拉著李秘書到一旁咬耳朵,打听的項目不外乎是——
「公司最近的營運有沒有問題?」
「沒有沒有,景先生幾乎以公司為家,會有什麼問題。」
「那景先生是不是和老婆在鬧離婚?」
「呿!人家琴瑟和鳴得很,別亂說!」
「很可疑唷!听說他在外頭包養一個女學生,有沒有這回事?」
「包個頭!哪個女人愛看他板臉?」
「那——就是荷爾蒙失調嘍?」
「嘿嘿!這你得問景太太。」
……諸如此類,令他煩上加煩,煩的是不能話實話,最煩的是他也不全然明白景先生的震央中心在何處。離譜的是,他偶爾還得到基金會轉一轉,在那位叫小袁的年輕小伙子前,有意無意喚方菲「景太太」,看著那獻殷勤的小子面色大變,知難而退,只為了景先生一句吩咐︰「去基金會看看,別讓其它人以為方小姐單身,做出一些有損景家顏面的行徑。」
問題是,城里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方菲就是景太太啊!
他很想和方菲串通作弊,但越接近景先生,就越不忍,沒看過這麼折騰別人讓自己不好過的老板,恆常打褶的眉頭只有在公司股價連翻上揚時才會放松—些。
「喂,老板有請,今天是輕台喔!小心一點!」業務部副理敲敲他的桌面,定楮瞧著他,「——瘦了一點喔!吃了哪個牌子的減肥藥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