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琪宜一同望來,表情自若,面帶微笑。兩人以往打過幾次照面,在她到男友系所時,對方總會與她攀談兩句,一顰一笑,控制得當,穿扮永遠妥貼適中,懂得在小地方表現別致的慧心,高明的淡妝讓那張雞蛋臉瑩白悅目。這麼近這麼仔細的打量方琪宜是頭一次,她不是不知道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,她一直以為,努力往這個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讓戀情持盈保泰,看來錯得離譜了。
她將目光移向男友,不知怎麼地,就蹦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,「你現在知道每次刷牙後還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?」所有人都楞在一處,來不及思考其中的關聯性,她緊接著說,「不用擔心,我很文明,不會潑你強酸的,想到以後不必老是化妝扮淑女,其實還挺開心的,兩位繼續切磋,再見了。」
這時候,走出去的背影千萬不能絆倒,制造校園的笑料。
她順利地離開圖書館,雨雲濃黑厚重,空氣又悶又熱,要振作精神真不簡單。走出了商學院,右轉至林蔭道,前額及手臂終于承接到水滴,不用多久,雨水大量加速墜落在四周。
「我想吃牛排。」她縮靠在樹蔭下避雨。
「吃什麼啊!食不知味,跟嚼橡皮一樣,不吃也罷。」
「一定要吃,超大塊的那種,吃了才有力氣,才可以──」
才可以拿得動斧頭,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兩半?還是舉起一顆碗大的鉛球把那結實的胸肌捶擊出一個洞?不!應該削平那頭他引以為傲的發型,絕對能讓他崩潰,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時,串通那個嫉妒他很久的室友……
雖然只是偷偷想象聊以慰藉,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還是達到了痛快。
「沒事吧?」小曼踫踫她,她面部正微微痙攣,和快速變幻的天色成正比。「剛才在圖書館妳表現得真不夠看,還提什麼刷牙漱口的,有沒有毛病啊?」
「沒事。听說方琪宜有潔癖,我只是提醒他。」結果是提醒自己,往後情人的吻,都將屬于另一個人。
手機滴鈴鈴從口袋傳出悶響,她模了半天取出接听。
「大姐,」是茶屋的工讀生,幾乎用吼的。「妳能不能回來一趟?店長剛接完一通電話,說要去曜明找人算帳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……」
怎麼辦?問題來得真是時候。她仰頭望天,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,半身霎時濕透,她邊跑邊打開手機通訊錄,視線模糊地按下號碼,默禱著︰「薄荷妳這笨蛋!快接電話、快接電話……」
和小曼一前一後奔至最近的涼亭,一群躲雨的學生也縮在廊檐下,手機里的動人男歌喉正展開一聲聲催促,「aloneagainnaturally……」這不是在說她嗎?她不哭都不行嗎?
背後人聲喧嘩此起彼落,同時夾雜了數種手機鈴響,她掩耳專注聆听自己的手機,終于听到了答復──「喂?哪位?」
哪位?
他又是哪位?哪來的男人?
她立即切斷,再按重撥,響了三次,對方接听了,「喂?喂?哪位?听得見嗎?」
她驚駭地再次截斷,全然模不著頭緒,說不出的怪異感覺,不是因為彼方男人的聲音重復出現,而是撥通的鈴響從開始到終止的時刻,和背後人群中某個人的手機鈴響完全吻合,甚至,連男人的聲音也是重迭的。
她緩緩舉起手機,著魔似地再次重撥,鈴響了,她同時轉過身,繞過人群,追索著同時浮現的鈴聲。大概在測試來電者用意,這次響了五聲,對方才接听,「喂?」口氣含著無奈,「喂?請說話,喂?」
繞了半圈亭子,終于在一根圓柱後,看見一位側對著她的高大男人,對著手機耐心地催促,「如果不說話,我就掛了──」
「喂!」她急忙出了聲,男人呵了口氣道︰「總算說話了,請問是哪位?」
她歪著頭,踱步到男人跟前,和男人面對面,錯愕萬分回應,「是我,薄荷茶屋的薄芸,章先生,是您啊!」
男人訝然,合上手機,挪了挪鏡框,百思不解道︰「薄芸?怎麼回事?」
「我……不知道。」她不停拂去從檐角滴落在臉上的雨水,囁嚅著,「一點也不知道,為什麼就突然听見了你、看見了你,像幻術……」她擦干手機上的水霧,按回通話記錄,最上頭列著一串陌生的號碼,再回到通訊錄,薄荷的手機號碼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數字。從一開始,她就錯按了通訊錄上的號碼,一個輸入沒多久的新號碼。
「對不起,是我撥錯了。」真是魂不守舍得厲害。「但是章先生,您為什麼會在這里?」
他看著她,失魂落魄的表情,濕濡的亂發,沉重的背包,肩帶陷進縴瘦的肩頭,因為滑下的雨珠而眨個不停的雙眼……她總是這麼狼狽嗎?
不期然地,他咧開嘴,笑了,極為愉快地,她幾乎看得見他一口好牙,時不時閃現。
他在笑什麼?她今天可沒化妝。
「妳又為什麼在這里?薄小姐。」
「我?」其實可以長話短說,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,正要闖禍的薄荷。「對不起,下次再說!」頭也不回,拔腿就跑。
驚奇地注視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,他打開手機,仔細看了看來電號碼,按了幾個鍵,加入了通訊錄,並且回撥。
「薄芸,慢一點,視線不良,小心意外!」
「知道,我會注──」話尾嘎然而止,接著是她「噢」的驚喊,他凝神听著,通話並未切斷,一陣雜亂的背景音效之後,她的聲音又出現了,像捏著鼻子說話,「對……對不起,我撞到了一棵樹,好疼,再見!」
他呆了呆,回神後,忍不住了,扶著柱子笑得前仰後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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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十點鐘,薄荷茶屋綠色鐵卷門半啟,路過的行人便能毫不費力地聞香,甘醇的紅茶香拂過鼻尖,漫進胸口,濃冽引人的青茶香隨即沁入心肺,將早起的昏昧驅散。
香味從廚房一路蔓延到吧台,配合著沖茶器具響亮的撞擊聲、吧台用品起起落落的擺放聲,以及音樂電台富節奏的搖賓情歌,一天的序曲由此展開。
店內陳設以艷橘與淺綠為主色調,活潑青春,座位不算多,只有六小桌,局促地靠牆排放。穿著制服的三個工讀生進進出出,手腳俐落地拖地抹桌,在一片朝氣蓬勃中,吧台里一團黑影就顯得十分突兀。從開店起,那團黑就動也不動地趴在電話旁,一有電話鈴響,便效率十足地彈坐起,拿起電話筒,連響第二聲的機會都沒有,走過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見,那團黑原來是穿著黑色小洋裝的長發美人,素淡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,沉著嗓子直板板道︰「薄荷茶屋,要訂什麼……苜蓿芽派十份,窈窕美人五杯,玫瑰薄荷三杯,桂花釀兩杯,全都半糖,十二點送到……對不起沒折扣……上次有?小姐,天天折扣我的店會倒……老顧客?那就不該計較這幾十塊……」非常干脆地「 」一聲掛斷,繼續趴在吧台上。
堡讀生面面相覷,很識相地視而不見,各忙各的。直到扎著馬尾、騎著輕型機車的薄芸出現了,綽號小扁的男工讀生湊上前,嘁嘁喳喳地報告,她皺起眉頭,停好車,慢慢繞進吧台,一邊收拾雜物,一邊盯著那團黑瞧。五分鐘後,電話鈴響,長發美人應聲而起,抓起話筒,「薄荷茶屋……噢,外送啊……」從熱到冷語調直線下墜到攝氏零度。「兩杯蜂蜜綠茶不要綠茶只要蜜水?三杯珍珠女乃茶不加糖不加冰塊?鮮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紅茶?先生,你知道你在喝什麼嗎?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們店專賣這種又怪又難喝的飲料……我想賺錢可是更要有格調……那就請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訂吧。」很瀟灑地掛上話筒,托著下巴呆默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