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跟著起身,轉轉僵硬的脖子,咳了兩下,沙啞地發聲,「妳挺能滾的,還好兩邊都是牆,否則我們現在都在地上了。」
她攏攏一頭亂發,發窘地低下頭,「對不起!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也好,都醒了,我們走吧!」他笑著下床。
半夜從溪畔爬上原路後,他背著拐了腳的她走了一大段路,好不容易發現了一件民房,硬著頭皮把從事務農的屋主老夫婦叫醒,編了個鄉下人可以接受的故事,答應收留狼狽的兩人一晚。有地方可以洗去全身髒污,她立即歡天喜地,屋主借了間堆滿雜物的客房給他們待著,她一爬上通鋪,立刻倒頭就睡,渾忘有個男人也在床上。
「啊!跋不回台北上班了。」她看了一下時間。
「才七點鐘,趕趕看吧!」
門一開,佝僂的老農婦迎過來,咧開干癟的嘴笑,「先生,太太,起來了!地瓜粥在廚房桌上,快趁熱吃!我到田里送水給老頭子,盡量用,不用客氣。前面有公車站牌,可以坐到鎮上去,一小時一班,要注意喔!」
兩人齊聲感謝一番,老婦蹣跚地走出屋子,毫不避諱地把家留給了陌生人。
「咦?不怕我們是小偷嗎?」她莞爾。
「看來,他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,不在乎擁有,就不怕失去。」環顧一遭老舊且陳設清簡的磚房,他隨口說著,眼眸竄過一抹她抓不住的意念,這意念令她不安──他有一個比外表蒼老許多的靈魂,是她深不能及的。
她不再細思,抬頭到處打量,嘆著︰「運氣真好,遇見他們。」
簡單地在廚房的水缸旁梳洗後,兩人面對面,看著一桌子的清粥小菜,饑腸轆轆起來。
「哇!這麼簡單的粥,卻這麼好吃。」嘗了一口,她驚贊著,笑得瞇起了眼,再夾了塊腌瓜放進嘴里。「啊,這醬菜比我媽腌得還好,老人家真厲害。」不介意飯碗缺了小小一角以及木筷陳舊得泛黑,大方地吃著,沒有城市女子的嬌態。
芳香的熱氣蒸騰中,他不時注視著在暗陋的廚房里,胃口大開、享受淡食的笑臉,單純的喜悅油然而生,他不覺噙起了笑,早餐一向吃不多的他味蕾被鼓舞了,連添了兩碗粥。
「這房子好,冬暖夏涼,和我去世的太祖婆住的三合院很像。」她托著下巴,發出評論,滿眼新奇。「老先生和老太太都是好人。」
他從皮夾拿出幾張仟元鈔,壓在碗底。她瞥見,訝異,「這麼多?」
「不多,這些錢買得到我們的愉快,算很便宜了!」
她會意地笑,忽地兩眼一亮,驚跳起,指著窗外跺腳,「公車!我們的公車走了!」
他迅速拽起她,沖出屋外,兩人揮手高喊著,腳不停歇地追趕吐著黑煙的公車。他跑起來簡直有如神助,體力的懸殊使被拖行的她跌跌蹭蹭,他緊握住她不放,人車越離越遠之際,公車終于大發慈悲地停了,兩人欣喜若狂地躍上車,靠在門邊又喘又笑。
車內沒有開冷氣,車窗全開,灌吹的風揚起了她的長發,拂在他的臉上,她兩頰通紅,額際全是汗,半張的嘴還呵著氣,他怔望住她生氣勃勃的面龐,一時移不開目光。當她的笑也慢慢緩下時,彼此交會的視線起了微小的化學變化,他們同時發現,他們可以在這微不足道的小事里如此快樂,沒有隔閡。
「找個位子坐吧!」他提議,掉開了無以為繼的眼神。
一同坐下後,原有的熱絡沉澱了下來,他始終看著窗外,她則看著車廂內的乘客,偶爾瞄瞄他的側臉,沒有人搭話,也沒有不自在。她也沒有提醒他,從上車到坐下這一刻,他忘了放開她的手,十指交握的溫暖,傳遞著令她想象不到的安心和無以名之的悸動,她悄然微笑,直到她指尖顫動了一下,指甲刮過他掌心,他才恍然放手,依舊無言。
她垂眼,輕聲道︰「匡政,昨晚的一切,我不會告訴我媽的。」
他看向她……她真像看見好朋友闖了禍,為了表明心跡而發誓絕不說出去的孩子!
他綻開了和煦的笑,不置可否。她心倏地一躍,倉促移開視線。
她忽然起了小小妄念──那幾道靈符若真能有一點作用,也不算壞事。
第五章
她半伏在桌面上,心不在焉地叫著客人排號。計算機屏幕上一顆顆紫微星宿的名字,分布在生命的十二個宮位,對她而言,和無字天書差不多,卻串連著一個男人的命運,一個她好幾天縈繞心頭的男人的命運。
「回去吧!看妳那無精打采的樣子。搞不懂妳,店開張好幾天了,幼兒園下了班也不幫著妳媽,大明家里的喪事忙完了就會回來幫我,妳暫時就別來了。」程楚明繞到她身後,瞄見屏幕畫面,挑眉道︰「妳也緊張啦?快回去看著吧,別讓妳媽真被這姓匡的給迷住了,他不是省油的燈,妳那個媽──唉!」
見她听若未聞,他拉起她,背包塞在她手上,催念著︰「走、走、走,別妨礙我做事,快回去!」半推半拉地將她趕離問事間,門在她身後堅決地合上了。
從各個角落投射來的目光含帶著異樣,她朝等候的客人擠個無事的表情,走出佛堂。
街道行人稀落,四下無人時,她用力哈出一口悶氣,扯扯頭發,跺跺腳。
她這是在干什麼?什麼事都沒有不是嗎?
新店如火如荼開張,大小瑣事纏身,轉移了葉芳芝對那晚她遲歸的諸多不解。匡政如常地與葉芳芝每天為店務見面,偶爾和她打了照面,微笑是他們唯一的招呼語言,沒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了。
那抹寧靜無言的微笑,和留在她手上的溫度一樣,一直淡化不去。映入眼簾的次數若太頻繁,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他出現以前的平靜生活了,而心中那根被隱隱牽起的絲線會纏縛得更緊了吧?
繞了幾條街,還是走到了嶄新的程家面館前,匡政挑選的店址和舊店不遠,走兩條街就到,但臨近大馬路,很引人矚目。開張後座無虛席,葉芳芝推出的家常菜色新穎精致、不油不膩,很受歡迎,招牌面更是來客必點,匡政的想法是成功的,程家面館很快就能遠近馳名了。
她站在落地窗前,隔著一排綠色植栽往內看去,已過了一般人的晚膳時間,來客少了許多,還是有五成桌坐滿;中式古典又現代的擺設優致不俗,和一般大眾食堂般的面店有別,剛考完大考的程天佑也幫著在端盤送茶,臉上不再是從前的不耐;幾名服務生穿梭來回,各司其職,一切都在運轉著、活絡著。她松了一顆懸掛的心,微笑地盯著弟弟出入廚房和外場的身影。
她的父親可以放心了,母親投入得有聲有色,回到家連累都來不及喊就沉沉入睡。匡政說得對,她是幸運的,葉芳芝雖迷糊,自始至終從未把喪夫的苦楚帶給任何人,她該相信母親的。
「妳覺不覺得燈光色調該明亮一點,菜色會更好看?」
「還好,這樣氣氛比較──」她噤了聲,驚回頭。匡政笑著俯視她,帶點疑惑,「怎麼不進去我們的店坐坐?」
明知「我們」兩個字沒什麼特別意涵,心髒還是有力的地跳了一下。「不用了,我回家路過,看一下我弟弟有沒有在打混而已。」
「進去陪我吃碗面吧!我有事和妳商量。」他不由分說地拉起她,直接走進店里,叫住一名女服務生。服務生恭謹地喚聲「匡先生」,歪著頭覷看身旁的她;她下意識閃躲異樣的注意,挪縮到他高大的背影後,他轉頭客氣地問︰「來點甜點吧!妳應該吃過晚飯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