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究還是感到梗芥在心了,能雲淡風清是聖人才做得到的事,她移開視線,甩頭進入淋浴間。
換好泳裝,走出更衣室,戴好泳帽。大專杯泳賽的參賽隊員三三兩兩在池畔做熱身運動,一瞥見她加入行列,登時目瞪口呆,忘了下個動作。
「呃——方楠,」隊長大頭從旁邊冒出,不掩驚異地搔著招風耳,把她拉到一旁耳語。「你……一個女孩子,走夜路真的要小心,上次是背,這次是臉,我看那些歹徒肯定是鎖定你了,你確定你不會有危險?」他問得很含蓄了。
他和她因游泳結緣,兩人並不同系,學校不特別重視運動會,沒有足夠的熱情,游泳隊成立不了。
方楠行事低調,因為手頭緊,打工時間居多,平時很少有余裕時間參與學校活動;冷淡而心不在焉的神情少有笑顏,除了游泳時的奮進,沒看她對學校哪件事積極認真過。短短兩個月內,她負傷兩次,這次還在女人最在意的臉上,方楠本來溫和好相處,常怔怔發傻;現在多了條怵眼疤痕,狠勁突然俱足,他很難不懷疑,她私底下和什麼人結仇了。
「不會的,我比較倒楣罷了。」她靦腆地模模臉。「月底的比賽,我是不是不能參加了?」
「唔——」大頭盯著她臉瞧,斟酌的神情。她缺席集訓三個多星期,比賽在際,不得不剔除了她的名單,今天一瞧,他陡然有了新的想法。「你有一段時間沒練了,我不確定你能不能參賽。這樣吧,今天再計一次秒數,如果成績還行,個人賽就報上你的名字。」
那條疤到時情商方楠抹深一點脂粉做效果,一站上泳池畔,對手肯定心虛了一半,讓我方先聲奪人。
她一听,笑得一臉燦爛,興奮不已地騰跳。他突然莫名心跳一下——很少表露心緒的方楠,露出赤子笑容時,竟有令人怦然心動的因子!他頭皮搔得更厲害了,結舌道︰「不……不過,你……最……最好不要再受傷,到時換人……可來不及了!」
「不會的,不會的……」她笑著保證,很快又回到隊伍。隊友見她爽直大方,都收起了異樣的目光,裝作沒那條疤的存在。
她唇邊一逕掛著喜笑,能參賽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,但能掌控一件事而將它完成的感覺如此美好。她很少有衷心渴盼的願望能順利達成,今天這一樁,起碼是她心愛的活動之一,她享受這種全力以赴的美好,她不需輕言放棄它。
她伸展著四肢,踏實地做著每一個步驟,五分鐘後,眼前的波動水面浮現了一雙若有所思的美眸,含著穿透力不放過她。
她迅速眨動眼皮,無論視焦如何轉移,那雙眸子就是歷歷在目。她停止了熱身動作,注視著水面。
她再一次告訴自己,那雙美目的主人,是她該放棄的,一絲幻想也不能有。
她並攏的腳尖一蹬,抬起雙臂,弧形躍入水中,驅散了幻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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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從張明莉手中接過藥瓶,放進公事包中,頭未抬道︰「謝了。」
張明莉止不住必切,月兌口問︰「最近疼得更厲害了?」
他不置一詞。她指尖說著就模上他的臉,他格開她,面有不悅,「別動手動腳!」
她知他忌諱甚深,不以為忤,接續問︰「你的情形,得讓爹地知道,他讓你吃的藥是不是有問題?你老吃高劑量止痛劑抗痛不是長久之計。」
他應了聲,眉峰輕蹙。「他行腳到何處都不清楚,怎麼讓他知道?再說,只要不下太久的雨,我還能忍受。」
「如果是這樣,你回美國去吧!」她看著窗外,「梅雨季濕氣重,很難不受影響。」
「還不是時候。」眉目緊皺,「這是他當年預期會有的情況之一,我想看看,能不能有轉機。」
她憂心問︰「你在等什麼?」
「……」他抿唇默思,長睫覆住深眸。那是唯一她獲知他心念的窗口,他的表情,總不真實。
他直起長身,語氣低緩,「明莉,你想,我找得到一個不需要我這張面具的人嗎?」
她啞然,直到他離開,都說不出一個字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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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脆的打水聲持續不斷,終于穿越夢境,擾亂了他的安眠。
他聆听了半晌,沒到窗邊探望,直接下了樓,穿過廚房,站在泳池畔俯瞰水中。
那是標準的自由式泳姿,速度一貫地來回前進,她踢腿十分有勁,水花轟轟地在水面移動,幾點水滴彈上了他的腳背。
終于,她在此岸嘎然而止,兩手攀住欄桿,氣喘吁吁地上爬,兩腳一沾地,見到盤胸而立的他,錯愕地瞪眼。
「半夜兩點鐘,你又作惡夢了?」他拂去她眉睫上串流的水珠,不似責備。
「對不起,又吵醒你了,我以為兩點了,你應該睡熟了。」她歉然地除去泳帽,胸部仍在喘伏。「我在為運動會練習,前陣子休養傷口,生疏了一段時間,現在想辦法補回來。」
他暗訝,為了一個小小比賽,她竟如此賣力!「為什麼不白天練?你該多休息。」
「白天太陽太大,對傷口的復原不好。」她笑笑,「成醫師,這是你的吩咐啊!」
他微怔,發現她臉上已沒有了美容膠貼,幽微的後院照明燈下,那條細疤仍能輕易辨識。她仰高臉,不躲不避,他掌指托住她右頰,拇指劃過那道粉紅色疤面,張明莉的巧手的確不容小趨,那已是余留下來最輕微的疤痕了。
「擦些淡化色素的藥,慢慢就看不清了。」他輕聲安慰。
手掌沒有松開那濕滑的頰,反而兩手一起捧緊,漸漸拉近彼此距離。
「成醫師,」趕在上方的唇降落前,她啟口了。「別再送花給我了。」
他僵滯著,黑瞳里是她堅持的神情,他並未惱怒,只輕掀唇,「為什麼?」
她一字一字,清亮地說著,沒有半點含糊。「你的紀錄里,不需要再添加我的名字,我是其中最不起眼、最不被記憶的一個,無論你選擇我的理由是什麼,我都不會當真的。」
「你是最亮的一個,我最想要的一個——」
她有力地截斷他,「你不怕林大哥眼中的我才是真的我嗎?也許我真是如此惡劣,連自己都不自覺,你這樣很冒險——」
他搖首,「這一生,每個人都在冒險,差別在大小,沒有人可以預知抉擇的結果,我相信自己眼中的你。」
她微微動容,吸口氣後道︰「成醫師,你看清楚,我是一個普通的、從不做過多奢求的女生,從我六歲踏進方家那天起,我就明白,唯有如此,我才能平靜地長大。我的生母改嫁了,方家是我不得不的棲息地,父親的原配恨我,是理所當然,我不可能在她身上要求她生不出的母愛;她疼姊姊和弟弟,是一個事實,林大哥說得對,我不能再求更多。爸爸不顧一個家裂解的可能,把我帶回家,已是媽能容忍的極限。一直以來,我已經習慣了不能擁有最美、最珍貴事物的感覺,那是我的命運,你不能打破這一點。我是一個很普通的木匣子,盛不了太貴、太亮眼的星星,一旦摔著了,碎了,星星若回到天上,我就再也恢復不了原狀了,我不能承受這種事發生。成醫師,你瞧,我這只木匣子,背月復都損傷過了,怎麼能接受你這顆星星?」
他微笑,淡然的表情出乎意料。「星星嗎?我是一顆假鑽罷了,哪能配稱星星?我以為你並不以貌取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