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說完,她無神的眼皮忽然掀開,神智重回,她傾前搖搖他的手,「得化,等我找到新工作,我一定跟你買保險,你現在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?」
「什麼事?」鼠目半閉起來,今天的業績看來又要掛零,他方才的勁頭全沒了。
「陪我回家一趟,我拿幾件衣服。你有車不是嗎?」
「你那個媽……我看算了吧!」他縮起肩膀,打了個冷顫。
小時候兩家為鄰的記憶猶新,方楠母親的潑辣遠近馳名,附近孩子很少有人敢上方楠家玩耍,他犯不著為了一張看不見蹤影的小保單活受罪。
「劉得化——」她垮了臉,拿出撒手 ,「我認識一些醫生,可以介紹給你作客戶,你陪不陪我去?」
一雙鼠目不敢盡信地衡量著一文不名的她,「你從哪認識的醫生?看感冒的可不算,人家才不鳥你——」
「我說有就有,不信拉倒!」她鼓著腮幫子走出速食店。
「信、信、信,老同學了,為你兩肋插刀,在所不惜……」他趕忙追出去,決定為了業績冒一次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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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巷子附近繞了幾圈,才勉強在暗弄角落找到停車位,下車後,憑著記憶尋找造訪過唯一一次的老舊公寓。
巷口路燈明滅不定,他頭一次搜索枯腸,編排著一些有力又合理的恫嚇之詞,讓那個張牙舞爪、歇斯底里的悍婦不敢動方楠一根寒毛,他好心安理得的將方楠送回家。
心安理得?他真的為自己找了個麻煩了。張明莉說的沒錯,出了醫院,他不該涉入病人的隱私,這一次,他確實越了界線。
靠近那扇搖搖欲墜的紅色大門,他伸手摁了鈴,大門卻在同一時刻「踫」一聲從里頭被撞開,一名瘦小的年輕男子連滾帶爬到門邊,背後跟著灑落一準鍋碗瓢盆,男子嘴里哀嚷著︰「方媽媽,不干我的事,我不認識那個醫生啦!你別打我啦……」屋里接連爆出孩子的驚懼哭聲。
男子逃命似地奔出巷口;緊接著門口飛出一只行李袋,里頭的衣服掉落一地;跟著是踉蹌僕倒在門檻的方楠,和緊隨在後的尖嚷厲罵︰「你還有臉回來啊?你害家里害得不夠,還想害我啊?當年我真後悔听你老爸的話,今天方家也不會到這步田地……」
熬人抓起一把衣服把甩在方楠頭上,一只腳就要踹往地上單薄的背脊;他快速彎身攙住方楠,斜目偏視婦人,「你敢動她試看看!」
熬人愕楞,收住腳勢,顯然沒預料成揚飛會出現在家門口,一時反應不上。他將方楠扶穩站好,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袋,提在手上。方楠打著哆嗦,素面慘白,緊扼住他手腕,內心的驚駭經由肢體交會傳達給他;他鎮定地拍拍她,微笑,「沒事了,你回來前該和我說一聲的。」
他的出現無異火上添油,婦人再度口不擇言,「還說沒關系?沒關系人家會找上門來?你再裝純潔啊!口口聲聲看不上人家林家大少,原來外頭早就有男人了——」
「你是要自己閉嘴還是我讓你閉嘴?」他打斷婦人話頭,厭惡地皺起眉心,攬住腳步僵硬的方楠跨出門檻。
「媽——」方楠忍不住回頭,「請你多照顧爸爸——」
熬人怒瞪她,一字不吭將門甩上,隔絕了她的殷盼目光。
她默然回過頭,從他手上拿回行李袋,輕輕頷首,「對不起,讓你看笑話了。謝謝你。」她自顧自往前走,說話明顯的中氣不足。
他走上前,與她並肩齊步。「你回來是要證實我說的話?」
她垂著臉,初見的淡漠又籠罩兩人。
「你現在有什麼打算?」他問。
她突然停下腳步,神情陌生又戒備,「成醫師,你來我家有什麼事?」
他停頓,想了一下道︰「你不在家,我想你大概回這里……」他沒說出口,他其實是想好好打發她這燙手山芋。
「成醫師,」她打岔,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理由。「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,麻煩你太多了,有機會我會多介紹幾個病人給您,謝謝。」
她腳步虛乏地繼續走,到了巷口,對著經過的計程車招手,他不解地截住她手勢,「你干什麼?」
「找地方住啊!」她勉力一笑,不明他的干涉舉動。
「你能上哪兒去?」她看起來瘦弱飄忽得快要消失在人間。
「暫時找家旅館吧,明天再找同學幫忙。成醫師,你快回去吧,再見!」她別開臉,語氣冷漠得不近情理。
他不加思索,奪回她的行李袋,往停車的方向走。「先回我那里吧!不差這一晚。」顧不了越界這回事了,他多少涉足了這個事件,驟然撒手不管,晚上睡覺不會更安穩。
「成醫師——」她駭然地追上去。「不用了,你不明白我的情形……」
「我不需要明白,那是你的家務事。」他斜睨她,笑道,「舉手之勞罷了,不必覺得為難,醫生作久了,偶爾愛管閑事並不奇怪。」
她漫踏在他背影里,微張著嘴,掙扎了一會,終于出了聲,帶著自我厭棄,「成醫師,我剛才回家里,看到我媽……」她咽了咽口水,「我——想起來了,每一件事,全都想起來了。我不能跟你回去,你不明白,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星,我不想害了你。」
棒著那副框住他美目的眼鏡,她捕捉到了流過他眼波的荒謬之意,他輕執起她尖下巴,淡淡撇唇道︰「害我?就憑你?」
他松了手,昂首縱笑兩聲,回身踏步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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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餐吃了半個鐘頭了,除了在附近模模弄弄的張嫂,屋子里沒有其他人活動的跡象,他忍不住提問︰「方小姐呢?」
張嫂停下擦拭動作,微露疑惑,「方小姐上學了啊!已經三天了。」
他放下碗筷,沉吟起來。
方楠在這棟屋子里隱形得可真徹底,從帶她回來那晚開始,他再也沒有和她打過照面;她早出晚歸,白天上學,晚上兼家教,步履輕緩,沉默寡言,幾乎可謂消聲匿跡,仿佛沒有存在過。原以為她會造成他居家習慣的不便,看來他是多慮了。
「對了,成醫師,這個月的家用你給太多了,是不是還要買什麼東西?」張嫂從懷里掏出鈔票。
他做個阻止的手勢,「多了一個人吃飯,不該多買些菜嗎?」
張嫂莞爾,禁不住調侃道︰「她那小貓食量,有吃跟沒吃一樣,瘦得我吹一口氣就可以把她吹到門外,多買那些菜是浪費啦!」
「她不滿意你的煮食嗎?」她營養長期不均衡,挑食是最糟的習慣。
「我煮的菜,誰敢說不滿意?」張嫂一臉奇恥大辱,接著走到桌沿,低頭探問道︰「成醫師,你要留她留多久?」
他偏頭看她,「怎麼來家里的女人不只她一個,你卻問起她來了?」
張嫂不理會他的打趣,自顧自說下去,「我打掃過她的房間,她每一樣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,除了那張床和衣櫃,原有的東西連踫都不踫;行李袋就放在床邊,好像隨時準備要跑路一樣。而且,她還記帳呢!」
「記帳?」
「是啊!」張嫂表情奇趣,熱心地報告,「她每吃一餐就在一個本子里記下五十塊,她說和在外頭吃自助餐差不多價錢,我瞧她不敢多吃也是這個原因,大概怕以後走時還不起。我發現她也不在家里洗澡,浴室地板干干的,一滴水也沒有,她回來這里就只是窩著睡覺,真是滿怪的女孩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