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听我說,習融,現在不比平常,妳需要人在身旁照料,飲食起居也都要有人打理。柴園我去過,空間夠大,環境又清幽安靜,再說,里面的管家、老媽子都在,凡事都會替妳打理好,省了許多麻煩。何況柴副總也說了,人是他傷的,負責提供一個適宜的環境是他的責任,妳就把它當成賠償的一部分好了,這是妳應得的,不算欠他人情。」
孫習融思考著他的話。她就算仍聘用王媽照顧她,也得給她個住的地方吧。自己那兩房一廳的小鮑寓,一間是主臥室,另一間已經讓她拿來當繪圖的書房了,實在沒有多余的空間。
思及此,她更加痛恨柴仲威了。
好,就讓他賠個夠吧!孫習融浮起一個惡意的淡笑。
「好吧,就麻煩谷總幫我注意律師擬好的條文,並代我轉告他︰我要繼續聘請王媽照顧我,而且我雖暫借柴園休養,但希望能有寧靜的生活,就算是柴園的主人也不能隨意打擾我,探視就更不必了。只要一恢復視力,我會馬上就離開。」
如果柴園真如谷總所說的那麼大,這樣的要求應該不難才對。經過這幾日來的相處,她和熱心的王媽已經建立起相互信賴的感情,一來是乍失光明,不得不倚靠身邊的人幫助;再則她自小沒有父母,而王媽對她是既體貼又細心,孫習融很快就被這樣善良而熱情洋溢的關懷深深的感動了。
反正柴仲威不是有錢嗎,那就讓他花個夠吧!
「妳不想見他?」谷長風奇怪的問。既已答應和解,又為什麼避不見面呢?
「谷總,你忘了,我現在看不見。再說,我對他們柴家一點興趣也沒有,何況他把我害得這麼慘,不再對他惡言相向已是客氣了。我們只是加害人與被害人的關系,其它什麼也不是。」她斬釘截鐵的表示。
比長風笑開了,聳了聳肩。習融確實沒有和柴仲威建立友誼的必要。
他早就知道她是個理智而又實事求是的女子,幸而柴仲威提出的條件也是夠慷慨、夠大方了,根本無須討價還價,不接受才真的是太傻了。
想到這點,他不禁要慶幸這回砸傷習融的是柴家二少,若換了哪個莽撞的工人,習融可就要求償無門了。
第三章
住進柴園後,除了左手仍打著石膏,孫習融整個人有了很大的改變--
臉色蒼白了些,眼神空茫了些,不復往日的干練犀利,但卻更合襯她那張小小的心型臉蛋;圓睜的水瞳無法凝聚焦點,反而盛滿了夢幻般的迷惘和無依,流露出一種楚楚動人的風韻。
從左眉上方斜斜延伸入發際,有一條猶帶女敕紅膚色的丑陋蜈蚣疤,靜靜的躺在那里;原本烏黑柔亮的劉海,也因為手術縫合的緣故,被剃掉了一大半,幾乎成了前清的半月發型。
幸好,這一切她都還無法從鏡中瞧見。而體貼的王媽總在她離開臥房出來散步時,幫她戴上一頂帽子,免去了旁人好奇的詢問和憐憫的眼神。
除了每回睡醒後還會有短暫的迷惘、驚慌和失措之外,大部分的時候,她的情緒可說是平靜,神態看來也是安詳的。
和她一起住進柴園的王媽對她了解得愈深,對她的照顧也更無微不至,而孫習融乍然沉落在黑暗的世界里,現在更被移居至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,對王媽的依賴也就越發的深重。兩人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下,已漸漸的發展出類似母女間親愛不舍的感情。
「王媽,現在是什麼時間?」孫習融收攏著腿,靠坐在窗邊的躺椅上。
「現在啊?現在……唔,早上十一點過五分了。」王媽正在房間另一側的衣櫃旁,整理著柴仲威一早叫人送來的衣服。
都是些寬松的連身洋裝,正是休養中的習融需要的款式。什麼牌子她是看不懂啦,不過質料模起來好舒服呢!而且看得出做工精致,顏色也鮮亮,最適合這樣年紀的漂亮女孩穿了。看來那個柴先生可真有心,也不能太怪人家了。
王媽紛雜的想著,雙手一邊忙碌著。
「今天天氣好嗎?有陽光吧?」靜了一會兒,孫習融又問。
她能感到吹拂過臉龐的輕風帶著一絲暖意,也能听到窗外清脆悅耳的鳥啼。春天的陽明山,杜鵑早開滿枝頭了吧?該是郊游踏青、采花賞景的好時節了。孫習融的心底掠過一抹黯然。
「□,陽光好著呢!妳要不要出去走走?」王媽停下手問道。
「不了,下午吧,下午再出去。」孫習融淡淡的回答。
見她似不開心,王媽擱下手里的工作,走到她身邊坐下。
「要不,我放個音樂給妳听?」
房里的床頭音響也是柴先生昨天才叫人拿來裝上的,還有好多音樂片呢!
孫習融默默的搖了搖頭。
王媽有些擔憂了。
「習融,又想不開了?」她一雙略顯粗糙但卻溫暖厚實的大掌覆上了孫習融的膝頭。
「唉!妳也夠苦的了,我見過多少像妳這般年紀的女孩子,就沒幾個有妳的種事,不哭不鬧,有什麼委屈盡往心里擱著、忍著,大男人都不見得有妳勇敢。只是啊,習融,妳也別嫌王媽倚老賣老愛嘮叨,凡事強撐著,對身體不好哇!妳瞧,就倒霉吧,這事兒可是上了身了,一時半刻也月兌下了,那就要學著想開點,別一個勁兒的往死胡同里鑽,妳還年輕,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!
「這柴先生他再不好嘛,人家也不是故意的,我看他還滿有誠意的,倒是個有心人,妳也就別再氣惱他啦!」
孫習融聞言,微微變了臉色,但仍是溫溫柔柔的答道︰「王媽,我知道妳是關心我、為我好才這麼說,但……唉!我也不是怪柴仲威傷了我,只是……我只是想不透,為什麼我這麼認真努力的活著,老天還是要跟我開這種惡劣的玩笑呢?
「我自小沒有父母,國中時期就開始打工,高中時已經自力更生,學費、生活費,所有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雙手辛辛苦苦掙來的;我也從未有過害人之心,或是貪小便宜的模魚揩油,我一直是正正當當、守禮守法的做人啊!為什麼還是盡踫上不好的事情呢?老天究竟公不公平?」
說到後來,她聲音已是略顯沙啞,鼻頭、眼圈都泛紅了。
听她這一番對命運的不平控訴,王媽的心亦泛起一陣酸楚,想起自己同樣孤寡的一生,不禁老淚縱橫而下,口上猶仍勸道︰「傻孩子,老天從來就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,妳要這樣想,是跟自己過不去。
「妳想想王媽,才兩歲就跟著我爹娘逃到台灣來,家里也只出我個獨女,當年的生活多苦呵!稍懂事就得幫著家計,到二十上下嫁了個軍人?大我十幾歲。我那口子待我還好,兩人胼手胝足的過日子,原想就這樣一輩子了,但是好人不長命啊!看顧完我爹娘,換我那口子倒了,得了肺癌。我這一生,簡直就跟醫院結了不解之緣啦!
「唉!到後來,我也想開了。我那口子去了以後,我就一直留在醫院幫忙,轉眼都二十多年過去了,可我不怨,老天給我來這一遭,總是有用得著的地方,這麼多年來,我看顧過的人數都數不清了,到了哪天該我回去了,也不怕沒臉見我那口子和我爹媽了。」
說完,王媽抹抹臉上的淚痕,又長嘆了一口氣。
孫習融怔怔的听著。比起王媽漫長辛苦卻仍是孤單寂寞的一生,自己這一時的挫折傷害又算得了什麼呢?畢竟自己還年輕,還有好長的未來等著她去創造、去填滿,有什麼好難過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