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梓樾生性本來激烈,易怒易樂大喜大悲,卻因為幼時的遭遇,跟隨李去非後拼命壓抑自己,裝作冷面冷心。此刻思緒繁雜紛亂,失去了控制力,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過氣……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,輕輕撥開他抓住她的手,趙梓樾惶恐地、近乎哀求地看著她。
李去非背轉身,舉步走上台階。
「你既不是我什麼人,也沒必要再跟著我。」
「罷了。」
「你走吧。」
又是「罷了」!
胸中被揪扯的疼痛更甚,讓趙梓樾想嘶吼,想責問李去非,「罷了」到底是什麼意思?
但他又怕,怕他得回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答案。
趙梓樾立在雪地中,眼望李去非拾階而上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……他的臉色越發慘白,突然一頓足,青色身影飛躍上對面一幢民居屋頂,兔起雀落間已不見人影。
「什、什麼人?!」掃雪的差役瞥眼間看到,「刷」一聲拔出腰間鋼刀,快步趕到趙梓樾跳上屋頂的房屋前張望。人影不知所蹤,腳下卻感覺有些凹凸不平,差役低頭再看,倒抽一口冷氣—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對深深腳印!
偏他受的驚嚇還沒完,一口氣剛吸進肚里,府衙方向傳來的擊鼓聲又讓他情不自禁再發出「 」一聲。
「咚!咚!咚!」
「一聲告民,兩聲告官,三聲冤重,青天開眼。」
卯時一刻,鳴冤鼓沉悶的鼓聲回蕩在嘉靖府衙前,天空中,厚重的雲層緩慢合攏,不見陽光。
第七章公堂之上現折扇
三聲鼓響過,公堂敞開大門,青天白日照壁閃閃發亮,穿著整齊公服的皂隸排開兩列,水火棍把硬邦邦的地面敲得山響。
馮知府一搖三擺地從後衙出來,人未到聲先到︰「將擊鼓人帶上來。」
李去非被一把推進公堂。
真是粗魯。她嗔怪地斜了一眼身後魁梧如熊羆的衙役,及時上前兩步,避開他再次伸出的熊掌,抬頭望向堂上。
鮑案後坐著身穿官服的馮知府,身後一左一右立了兩人,左邊的青年僕從打扮,低著頭看不清臉,右邊是一名中年儒生,眉眼間透著精明。李去非的目光分別在兩人身上溜了一圈,猜到右邊那人是馮知府的師爺。至于左邊的青衣人……她先是蹙起眉,旋即綻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,心道,天幸這人在此,趙梓樾犯的錯還能彌補。
衙役上報道︰「大人,擊鼓人帶到。」
馮知府點頭,也不看李去非,舉手落下,驚堂木響亮地擊在公案上,兩列皂隸立刻配合地敲打水火棍,齊聲沉喝︰「威——武——」
這一整套有個名目叫「殺威」。端王朝律例,刑訟是不能已而為之,為免小民因為雞皮蒜皮的事也去告官,凡原告必先殺其威,希望他能知難而退。
皂隸的沉喝和水火棍的敲擊停止後,馮知府覺得耳朵還在嗡嗡作響,不禁咳嗽了一聲,忍住揉耳朵的,第一次正眼看向堂下的原告,然後怔了怔。
通常「殺威」過後,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民會嚇得雙股戰栗當場下跪,就算鄉紳巨賈也不免臉色發青,面對著公堂代表的赫赫天威國法,再心志堅定的人都要肅然起敬。
但顯然,今天遇到了例外。
堂下立著一名書生,端王朝弘揚文治,秀才與七品官員同級,公堂上免跪。
那書生頭戴秀才巾,長發卻隨意地挽在腦後,想是怕冷得厲害,身上穿了不知幾層棉襖,鼓鼓囊囊像個棉團,越發襯著一張臉小得出奇,五官清秀娟好如女子。但你說他怕冷吧,手上居然還執著一柄折扇,還時不時把折扇揮開,故作瀟灑地扇一扇。
包令馮知府微怒的是,那書生竟毫無敬意地直視他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,一張肖似女人的臉上笑容可掬。
那書生微笑著拱了拱手。
「丞相大人門下,閑人李去非拜見馮大人。」
丞相門下?馮知府心里打了個突,怒氣煙消雲散。
當朝丞相秦輔之,佑康三十二年榜眼,李逢春掛冠而去後欽賜為狀元。一年後聖上更力排眾異,將他以二十三歲之齡直接擢升至六部九卿之首,成為端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。秦輔之也並未辜負聖上的知遇之恩,任丞相六年來,端王朝邊關戰事不興,內里政通人和,國運昌隆百姓安居,所以不但聖眷不衰,民間口碑也是一遍贊譽。前朝有句俗語,「丞相門下七品官」,意思是丞相門下的奴僕也能狐假虎威,堪比七品官員。到了本朝,這句俗語被改成,「丞相門下三品官」,一下子升了四級,由此可見秦輔之權勢聲威之盛,真正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歷任丞相無可比肩。
想到這里,馮知府情不自禁地模了模頂上的烏紗帽——一個嘉靖城的知府,也不過區區四品而已。
馮知府正神游物外,身後傳來一聲輕咳,他脊背一震,神色又恢復威嚴,沉聲道︰「堂下秀才自稱是丞相門人,可有憑證?」
「憑證……」李去非蹙起眉頭,似有些猶豫。
馮知府心頭大松,舉起驚堂木重重一拍,厲聲道︰「若無憑證即是冒充!大膽秀才,膽敢冒充當今丞相門人,該當何罪!」
「威——武——」兩排皂隸適時出聲吆喝,伴隨水火棍「乒乒乓乓」地敲擊,把個公堂烘托得煞氣逼人,比閻王殿也差不了多少。
李去非當下很應景地開始發抖。
雖然不是嚇的。是冷的。
她回頭看了一眼公堂洞開的大門,穿堂風呼嘯來去,像裹著無數小刀子,專往棉襖縫隙處鑽,生生地割裂肌膚。
沒有人替她擋風,真不習慣。
她縮了縮脖子,又無奈地轉回來,向公案前走了兩步,道︰「大人未免過于心急,小生話還沒說完。憑證自然是有的。」
鮑堂上諸般聲音嘈雜,她軟綿綿帶著拖腔的說話馮知府听得不甚清楚,揮手令眾人肅靜,剛要命她再說一遍,卻見她緩緩打開那柄一直不離手的折扇,翻過空白一片的扇面,將另一面正對自己。
扇面上墨跡淋灕,馮知府定楮再看,唬得差點從椅上滾下地來。
那扇面上白紙黑字,題著前朝賀鑄的半闕《六州歌頭》︰「少年俠氣,結交五都雄。肝膽洞,毛發聳。立談中,死生同。一諾千金重。推翹勇,矜豪縱。輕蓋擁,聯飛,斗城東。轟飲酒壚,春色浮寒甕,吸海垂虹。聞呼鷹嗾犬,白羽摘雕弓,狡穴俄空。」
詞句倒沒什麼,驚就驚在書寫詞句的字跡清瘦儒雅,起承轉合間卻暗藏鋒銳,正是當朝丞相秦輔之親筆!
馮知府通過來往公文早就熟識了秦輔之的筆跡,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公文以外的題字。朝中皆言丞相一字難求,多少官員借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之機求他一幅墨寶,統統被他婉拒。誰成想,他竟有為人扇上題詞的一天?
馮知府手扶公案緩緩立起身,驚疑不定地審視堂下的李去非。他現在半點不敢懷疑李去非是秦輔之的人,令他疑惑的是,這青年到底是秦輔之的什麼人,何以配得上才高性傲的當朝丞相如此恩遇?
身後又是一聲輕咳,馮知府下意識要回頭,幸得半路上陡然醒悟,猛地又轉回頭來,額頭背心已俱是冷汗。
吃這一嚇也有好處,總算把他從見到秦輔之題字的震驚中緩過來。馮知府正襟危坐,第三次拍響驚堂木。
「威——武——」他擺擺手,止住衙役們的再度表演。等到公堂恢復靜默,馮知府清了清嗓子,用自己都不習慣的柔聲道︰「憑一柄扇子就說你是丞相門人,未免兒戲,不過事有輕重緩急,本府先不跟你細究。李去非,你敲響鳴冤鼓,是要狀告何人啊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