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人按倒在雪地里毆打,鮮血緩慢地從頭頂蜿蜓而下,仿佛某種惡心的蟲豸爬過。血糊住了眼楮,當視界里所有一切都變成血紅時……他忽然有了答案。
原來這個世界從來沒有變過,它從來都是污穢血腥殘忍惡意的,他以前不懂,是他的錯。
所以他活該。
想通了,他反而釋然了,甘心放棄,任絕望的毒藤一圈一圈扼緊他的頸項,直到呼吸斷絕……
可是,她出現了。
披著一襲白衣,施施然從落雪深處走來,潔淨如一片新雪。
如同這骯髒的世界唯一僅存的一分潔淨。
趙梓樾張開眼,慢慢地轉頭,凝視側方的李去非。
她睡得正熟,散開的發遮住半邊臉頰,微微張著嘴,口唇間的幾綹發絲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。易容的藥物已全部清洗干淨,皮膚光潔,沒有了那個礙眼的假喉結,下頜延伸至頸項的弧線流暢,胸前柔軟的起伏……
趙梓樾陡然轉頭,只覺口干舌燥得厲害,翻身跳下床。
他走出兩步,停住,又倒回床邊,眼珠斜向上望,借眼角余光將李去非的被子拉高到下巴。手指不小心踫到她的皮膚,他立刻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來,快步走到門邊,開門出去。
必門聲很輕,趙梓樾的腳步聲更輕,更輕更輕,雪花飄落的聲音。
外頭又下雪了。
雪光透進屋內,李去非靜靜地睜開了眼。
第六章無可奈何罷罷罷
許青青醒來的時候,屋子被窗戶透進來的雪光照得通亮。她再也睡不著,起身穿好衣服,走出房間。
天剛蒙蒙亮,約莫只是寅時。雪已經停了,天井里堆了厚厚一層,那棵光禿禿的老榆樹枝丫上顫巍巍地擔著大片積雪,偶爾抖落些許,發出「嘩啦啦」的聲響。
許老爹的房間和客房都很安靜,其他人似乎還在安睡,做早飯還早,許青青想了想,決定先掃雪。
找出條帚掃淨地面積雪,許青青累得氣喘吁吁。歇了片刻,她記起李去非他們的馬車停在門外,想必馬車上也積了不少雪,于是提著掃帚走到門前,拉開大門。
門一開,明晃晃的雪光迎面襲來,許青青不由得閉了閉眼,慢慢地適應了光亮,再睜眼看出去。
黑色的馬車就停在大門右側,拉車的馬被趙梓樾牽進了屋,現在拴在廚房後面,所以門外只剩下車身。
許青青走近馬車,先舉高條帚,把車廂頂部厚厚的積雪掃下來,再清掃車身上斑斑點點的小塊積雪。
車夫的位置已經被積雪淹沒,許青青費了好大勁才掃除干淨,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,累得雙腿發軟,干脆坐了下來。
休息了一會兒,許青青遲鈍地想到這個位置是趙梓樾坐過的,她正坐在趙梓樾坐過的地方。因勞動而紅彤彤的臉變得更紅,明知身邊沒有人在看,她還是害羞地別過頭。
這一轉頭,偏巧一陣微風徐來,車簾起伏,車廂內的身影若隱若現。
許青青呆住,風停,車簾遮住視線。
她呆了半晌,伸手去撩開車簾,身不由己地鑽進車廂。
趙梓樾平躺在車廂內,右臂抬上來遮住眼楮,呼吸緩慢悠長,左腿半屈,左手隨意地搭在膝頭上。
雪光從車簾透進來,車簾晃動,光影晃動,他就像沉在淺淺的水底,波光在臉和身體上方蕩漾。
許青青緩緩地坐在他身旁,看著他的臉,他遮住眼楮的右手。
那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陰影里,手指修長,指節處似乎有薄薄的繭。
她看得痴了,也不知什麼時候屏住了呼吸,慢慢慢慢地低下頭,一點一點地接近。
唇將要觸到手指,耳邊忽然響起趙梓樾清清冷冷,如同堅冰碎玉撞擊的聲音︰「你這麼想死嗎?」
許青青只覺一股大力撲面涌至,整個人倒飛出車廂,「啊」一聲慘叫,四仰八叉地摔到雪地中。
這一跤摔得太狠,四肢百骸似乎都摔成了碎片,許青青無聲地申吟,腦中一片空白,只剩下疼痛和眩暈。
模糊的視界中,她看到趙梓樾站在車頭,抬首似在仰望天空,眼角也沒有瞄向她。
餅一會兒,少年抬右手拍了拍左袖,眉間微微褶皺,像在撫去什麼不潔之物。
許青青暈了過去。
門內傳來隱約的對話聲,趙梓樾耳尖地听出李去非的聲音,眉頭皺得更緊,躍下車。
他落足在昏迷的許青青身旁,低首看她。
平心而論,許青青閉著眼的樣子很美,她本是個美人,紅衣與白雪相映,越發襯得人面桃花。
趙梓樾看在眼里,卻只覺厭惡。
不過是又一個覬覦他皮相的濁物,早在她第一次踫他他就該給她點教訓,如果不是李去非搶先一步阻止……
風刮進院內,大門「嘎吱嘎吱」的前後晃動,李去非和許老爹的聲音越來越近,趙梓樾偏頭睨了眼剛才把許青青掃下馬車的左袖,無奈地彎下腰,用左手去抱人。
手將要觸到許青青外裳,身後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吆喝。
「快快,別又讓小娘們兒跑了!」
「跑不了,兄弟們都看著呢!」
「屁!她上次不是在你們手上跑的?一幫沒用的東西!」
「是、是,我們沒用,衙內,衙內您息怒……咦,外邊有兩個人,啊!躺在地上的像是許姑娘!」
……
趙梓樾慢慢地收回手,直起身,沒有回頭。
「王八蛋小子,你想對我的美人做什麼?」
趙梓樾將雙手攏入袖中,上身微向後仰,慢慢地轉身。
來人約有二三十名,當中一人衣著華貴,面帶驕橫,應該就是其他人口中的「衙內」。
端王朝俗例,官員之子稱「衙內」,本是百姓愛屋及烏的敬稱,奈何這些公子少爺知書達禮的少,仗勢欺人的多,「衙內」一詞便成了貶義,人人聞之色變。
這位衙內驟然看清趙梓樾的相貌,原本凶惡的神情轉為呆滯,直愣愣地盯著他,眼也不眨。他身後的狗腿們也全都傻了眼,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,雪地里一時闃靜無聲。
趙梓樾一眼掃過,忽然拔空而起,輕飄飄地落到屋頂上,積雪剛好滑落一片,露出白色雪層下黑色的屋瓦,他青色的衣袂隨風鼓蕩。眾人呆呆地隨著他的身影抬頭,仍然沒有人說的出話,半晌,傳來一聲「咕」,不知是誰咽了口口水。
趙梓樾故意露這一手是有原因的。李去非濫好心,不問情由就撿了許青青回來,一個女子獨身出現在荒野必有內情,許青青那番說辭拙劣不堪,倒是與老父重會時情難自禁,被他在旁听到了真話。
闢家子弟強搶民女,不算新鮮,民間傳說戲曲版話早就用濫的題材,下面這位衙內應該就是嘉靖城府尹馮彰的獨生愛子。
趙梓樾居高臨下,冷冷地俯視馮衙內。他幼時頑劣霸道比馮衙內有過之無不及,雖然因為年紀尚小,還不懂得欺男霸女。後來流落街頭,他的相貌便是招禍的根源,幾次險象還生後,他便學會了從人們的一個眼神分辨他們是否對他心懷不軌。
如許青青,如馮衙內。
他故意表演輕功,就是警告馮衙內,許青青會怎樣與他無關,他救過她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。如果馮衙內夠聰明的話,乖乖帶許青青走路。別人的事他不管,但不要妄想再來招惹他。
丙然,馮衙內接觸到趙梓樾如冰似雪的目光,猛地打個寒戰,背轉身叱道︰「你們還愣著干什麼?一幫飯桶,還不快把我的小美人帶回去!」
眾狗腿被他喝回了魂,磨磨蹭蹭地上來搬抬許青青。有人忍不住又抬頭痴看趙梓樾,湊到馮衙內耳邊,自以為拍對馬屁,「少爺,要不要連那小子也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