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四、五秒的停頓,羅小路的眼楮不再那麼凶煞,紅紅的、要哭要哭的,程多倫放低嗓子,柔聲的,帶著沙啞。
「你是個笨蛋,你真的是一個笨蛋,難道你分辨不出你在別人心里的分量嗎?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愛你?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氣我?」
「我——我也愛死你,我忍不住亂猜。」
「你說,你是個笨蛋嗎?」
「是個大笨蛋。」
淚流下來了,唇角卻笑著,程多倫憐愛的一把將那張臉攬進胸前,下巴來回的磨著胸前的頭。
「要不要給我講話的機會。」
胸前的頭,點了點。
「坐在樓梯上講好不好?」胸前的頭,又點了一次。
「講完了讓我在十二點以前送你回去。」
胸前的頭,第三次柔順的點了點。
兩個人又坐回樓梯口,無聲的言語低低的從兩雙凝視的眼楮里出來。
在計程車上,程多倫一直緊緊握著羅小路,愈接近警察局,程多倫的手握的愈緊,那兩只手,纏著,留不出丁點空隙,密合的。
下了車,程多倫牽著羅小路,羅小路停了一會兒,程多倫微笑的模模小路的頭。
「不要害怕。」
兩個年輕輕的孩子,衣著干干淨淨的,往進門的大桌前一站,警察莫名其妙的笑笑。
「你們有什麼事嗎?」
程多倫摟著羅小路的肩,保護的緊摟著。
「我們是來投案的。」
「投案?」警察不相信的,又是一笑。
「是我。」羅小路看了警察一眼︰「你翻翻檔案,就曉得了,我是逃獄犯,報上登過的。」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警察拿出檔案簿,還是不相信的看著羅小路。
「羅小路。」
「羅小路——。」念著、翻著,警察抬起頭,吃驚的望著跟前這個干淨,清秀的小女孩︰
「從醫院里逃出來的,十九歲,沒錯?」
「沒錯,就是我。」
「好,你跟你的朋友坐一坐,我打個電話。」
程多倫始終摟著羅小路的肩,兩個人一句話沒說,再過不了多久,再也握不到那雙手,看不到那張臉,听不到夾著他媽的那些對白。離緒一寸濃過一寸,濃在程多倫的心口,濃在羅小路的心口。
「羅小路,上車吧,我們送你到法院去。」
「我能一道去嗎?」程多倫死抓著羅小路。
警察沉思了一會兒,點點頭。
上了警車,羅小路終于哭了,輕輕的,眼淚灑在程多倫肩上的衣服,濕了一片。
「我好後悔,我好後悔為什麼要偷你家東西,在監獄里我看不到你,我一定痛苦死。」
程多倫眼眶潮濕,摟著羅小路,男子如果適合隨處哭的話,程多倫有更多的眼淚。
「想念人是很痛苦的,我怎麼辦?大白痴,我會變得很憂郁,我會變得不愛講話,我會變得很內向——,大白痴,我怎麼辦?」
「所有探監的時候,我都會去看你,一分鐘也不錯過。」程多倫縮縮鼻子,企圖輕松一點︰「記不記得小學念書的時候,課本上都寫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你看,如箭如梭的速度有多快?時間就是這樣,一轉眼,就過去了。」
「那是騙人的,騙小孩的,騙念小學的笨小孩的。」
羅小路還在抽泣,車已到了法院,所有的法庭都排滿了訴訟案,羅小路被排在明天上午開庭,兩個人被拉開了,羅小路進了看守所,程多倫一直看著羅小路被帶走才離開法院。
一出了法院大門,程多倫靠在馬路邊的電話亭上,痛聲哭了。
程多倫沉著臉回家了,一進門就上樓,神情的怪異,金嫂就覺得不對勁,跟著上樓,程多倫居然在翻衣服,理皮箱。
「小倫,你這是干什麼你?」
「爸爸在嗎?」程多倫頭也沒抬,把衣服一件一件放進皮箱。
「在書房。」
衣服放完了。程多倫開始從書架上取書。金嫂愈看愈不對,兩只小腳,轉身就飛跑出去,沒一會兒,程子祥來了,驚愕的看著兒子一本書,一本書取下。
「小倫!」
程多倫並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,抬頭看了程子祥一眼,繼續取書。
「金嫂不叫你,等會兒我也會去見你。」
「整理皮箱干什麼?」
「羅小路我已經送她回去了。」程多倫又抬頭看了程子祥一眼;「你不需要報警了。」
「你——,我問你整理皮箱干什麼?」
「我要離開。」
「離開?」程子祥被這兩個字震的心口動了一下︰「什麼理由?」
程多倫沒回答,繼續整理東西。
「是為了羅小路的事?」
取下最後一本書,程多倫從衣櫃里拿出一個旅行袋。
「這就是你說的我會後悔?」
書一本一本裝進旅行袋,程多倫一言不發。
「你到外面住?那你怎麼生活?」
沒有听到兒子的反應,本來有一點的歉疚,這下全消逝了,程子祥咆哮起來。
「你要離開盡避走。不過你記得一點,別想我會給你一毛錢。」
「我會送報,我會當家教,我可以離開,我就可以獨立。」程多倫平靜的回答,拉上旅行袋的拉鏈。
「很好,你長大了,大的可以自立了,會送報,會當家教?好!你盡避離開,離開了就永遠別再回來!」
後面那句話,聲音大的躲在樓梯口偷听的金嫂都嚇了一跳。
「爸爸,我不用騙你,我是不滿意教條,我不滿意你總要在我發生的每一件事上扮演一個角色,你是父親,父親有權力實行他對兒子的教育,但這次,我願意背大逆不道的罪離開,你只記得你是父親,是一個只講究責任,講究管教,沒有人情味,不肯站在別人的立場,給予同情和諒解的父親,你一直在你自己的範圍內忽略我的需要。」
「你的需要?你需要什麼?上課有車子送你,回家飯做好了擺你面前,洗澡有人放水,曉得你抽煙,跑了幾條街,給你選打火機,我這個做父親的是忽略你了嗎?」
程子祥又傷心,又憤怒的,指著兒子。
「你長大了,膽大妄為了,不要你跟逃犯談戀愛,你提起箱子就走,我這個做父親的,養了你二十幾年,就算她不是逃犯,我要你不跟她來往也不為過,你這個混蛋!你書是怎麼念的?你懂不懂一點孝道?我告訴你,今天你要走,就別給我回來,不走的話,就得听我的,我還是我的教育方式,管你接不接受!」
「爸爸,我還是要走。」
「走,你走呀!我不會攔你,一個逃犯都能影響的男人,這種兒子,我是不會強留的。」程子祥氣極敗壞得人都要跳了起來。
程多倫背上旅行袋,一手拿起皮箱,頓了頓,大步走出房間,金嫂過來要攔,程子祥從樓梯口大聲喝止。
「不許有人拉他,要拉他的人,都給我走!」
眼看著兒子消失在客廳的大門,樓梯口的程子祥所有的暴怒,在眼眶里化成一團模糊的霧,掩蓋了所有的視線。
☆☆☆
每天清晨五點不到,就趕著將八十份的報載上腳踏車,疲憊的把八十份報紙送完,馬上又趕回學校上課,第一堂沒課還好,否則,早餐往往就這麼省掉了。
下了課,胡亂的吃碗陽春面,來不及的話,買幾個面包,就跳上公共汽車去家教了。
總之,每天從睜開眼就開始忙碌,一直忙到晚上家教結束,回到伍百塊租的三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,人已經累的睜不開眼楮了。
羅小路的月兌逃,在原判刑上加了四個月,現在,程多倫又恢復了探獄的生活。只是,從前的同情與道義,變成了迫不及待與渴望。
每到探獄時間,不管課有多重要,程多倫一定擠著公共汽車去。家教和報費,除了房租和最低的生活費,程多倫盡量的省下來,探獄時,仍然像從前一樣,大包小包,豐富極了,羅小路一點也猜想不到,程多倫在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,她享受著程多倫濃厚、專注的愛情,她;依然是她,沒有變得內向,更沒有變得不愛說話,見到程多倫,都是她一個人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