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克維笑了笑,露出那顆長在中央的歪牙。
「你有一顆歪牙。」
徐克維又笑了。
「是不是使我這個一百八十五公分的人看起來,減低了些雄糾糾的英氣?」
「多少有一點哦!」羅若珈兩手擺在桌面上,「怎麼回事?天生的?」
「挨揍的。」
「挨揍?又是管閑事?」
「管了一件你也許會贊美我的事。」
「說說看。」
「那是我在美國念書時的事。」徐克維點了根煙︰「跟我同房的是一個香港僑生,他工作的地方有個黑人,吃力的事總推那個香港僑生,這個香港僑生老實憨厚,又生了副矮個子,那個老黑仗著自己粗壯,總叫他小東方。有一次我有事去找他,就听那個老黑咧了張大嘴巴叫︰小東方,你的種族來找你了。」
徐克維桌子一拍,眼楮一睜。
「這種話誰能忍耐!當時我一句話不跟他多說,上去就是一拳,那個老黑比我還高一個頭,比力量他要強得多,但那時候,民族意識的推動是無限的,我的牙被打歪了。不過,那個老黑卻倒在地上起不來。」
「以後那個黑人有沒有找那個香港僑生麻煩?」
「他還敢?」徐克維鼻子一哼︰「美國這個民族只相信強者,你在他面前,站得比他高,他就服你。」
「後來他叫不叫香港僑生小東方了?」
「第二天就改口稱周先生了。」
不只老黑,不只美國人,任何人都信服強者。
羅若珈突然覺得這個大個子的男人,不止一百八十五公分。
「怎麼樣?」徐克維笑著露出那顆歪牙︰「這顆歪牙,還可愛吧?」
「要別人告訴你嗎?」羅若珈笑著回答。
這是間北歐式的咖啡店,氣氛古典而寧靜,每張桌子上放著一只蠟燭,暈暈的,十分柔美,羅若珈那雙冰涼的眼楮,在燭光中映在徐克維眼里,強烈的造成一種醉心的吸引。三十一歲了,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女人,各式各樣的感情,但,這麼強烈的擾著心緒,是罕有的。
羅若珈感覺出自己被濃烈的注視,手從桌面拉回來,隨便找了個話題。
「你回台灣多久了?」
「三年了。」徐克維恢復了灑月兌,指了指羅若珈︰「談你吧!」
「談我?我很簡單,學校畢業以後,一直就在報社做事,很順利,也很平穩,偶而,回家看看爸爸。」羅若珈手一攤︰「這就是全部。」
「回家看爸爸!怎麼?不跟家人住在一起?」
「沒什麼好奇怪的,有一個合不來的繼母,我們彼此容不下對方。」
「你父親呢?他不反對你一個女孩子單獨住外面?」
「他是一個為難的角色,但,沒辦法,這總比同一個屋檐下,天天起沖突好多了,是不?」
「你個性很強。」
「我脾氣很壞。」羅若珈馬上糾正,「脾氣壞的人,往往別人會認為是個性強,其實,差別很大呢!」
「我還是覺得你是個個性很強的女孩。」
「好吧!不糾正你了,說個性強也不錯,這樣會叫別人覺得我很性格。」羅若珈攤著手,搖看腦袋︰「其實,還真有很多人說我性格呢!笑死人了,我只不過少說了兩句話,他們就低個腦袋叫︰羅若珈這女孩呀!見人愛理不理,冷冷漠漠的,可真性格。這些人滑不滑稽!你想不想讓別人講你性格?那麼從明天開始,你見人就來個不理不睬。」
徐克維當真喜歡這個女孩了,誰說她冷漠!徐克維欣賞的望著,由衷有一股愛憐。
「收到反效果呢?」徐克維笑著噴出一口煙。
「那——你笨嘛!」羅若珈身子湊向前︰「喂,借我一根煙吧!」
「怎麼,想學壞習慣?」
「我一直覺得抽煙是一件很帥的事,你相不相信,我一個人窩在家里的時候,拿煙的樣子,你不曉得,才帥呢!」
「說謊被逮到了,剛才我問你要不要煙,你還一本正經的搖頭呢!」
「哈——我才會裝呢,其實呀!我做作得很咧!」羅若珈開懷的笑,補了一句︰「我做作得很高級,看都看不出來,上段了。」
今天的羅若珈,話多得反常,那雙冰涼的眼楮,一直蕩漾著生動的笑意。徐克維時而加上一句,時而爆出宏亮的笑聲,兩個人一直到服務生過來吹蠟燭,告訴他們,打烊的時候了,才意猶未盡的出了咖啡店。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不用了,我騎摩托車來的。」
「你騎摩托車?」徐克維不相信的看了看四周。
「很稀奇吧?」羅若珈走到摩托車旁,從車後座里取出一頂毛線帽︰「也沒什麼奇怪的,買不起汽車,只好買摩托車。」
徐克維雙手插在褲袋里,看著羅若珈戴上毛線帽,發動引擎,車就要開了,伸出一只手,模模自己的下巴。
「給我個電話號碼吧!台北有一百多萬人口,巧合的百分比太難得了。」
羅若珈沒有掩飾等待這句話的喜悅,呵了呵被冷風吹凍的手,掏出了筆。
「寫在那兒?」
身上沒有半張紙,徐克維卷起西裝袖,拉出米色的襯衫袖管。「這兒。」
「這兒?洗不掉哦!」
「洗掉干嘛?」
羅若珈放下手,歪著臉。「這太像文藝片了。」
「就演一次吧!」
拉過袖管,羅若珈在干淨的米色料子上,重重的寫上了電話號碼。
「晚上跟早晨我都在。」
丟下這句話,羅若珈的車子唰地沖了出去。徐克維直望著那輛紅色的摩托車,看都看不見了,才招手叫來計程車。
回到家,徐老太太還坐在客廳,徐克維連忙上去,坐到母親旁邊。
「媽,你怎麼不睡呢?不要等我嘛?關節怎麼樣!怎麼不蓋條氈子!我去拿條氈子來。」
徐老太太拉住兒子,捶了捶膝蓋。
「不用拿了,芝茵剛走,她給我捶了半天,暖水袋也是剛灌的。」
徐克維把暖水袋放在徐老太太腿上,站起來。「媽,該去睡了。」
「一點都不困,躺下也睡不著,克維,芝茵說,蓓蓓這兩天感冒,你明天去看看她。」
「蓓蓓感冒了?」徐克維擔心的坐下來,「嚴重不嚴重?」
「大概沒什麼吧!這個月的生活費,你給芝茵沒有?」
「給了。」
徐克維模出一根煙,閉著眼楮,吸了一口。
「芝茵二十八了吧?」
「嗯。」
「其實,不要要求得太多,她倒也是個不錯的女孩。」
「媽,很晚了,我看你去睡吧!」
「我跟你說睡不著,你老催我干什麼?」
兒子對芝茵的反應冷漠,她心底就有股踏實的感覺,兒子還是自己的,完全是自己的。但,兒子到底三十一了,實在也該叫芝茵正式進這個家門了。徐老太太心里實在是矛盾的,揉揉額角,嘆了口氣。
「好了,不跟你嘮叨了,我去睡了。」
扶徐老太太進房間,幫著拉上被子,熄掉燈,再關上門。這是徐老太太上床時,徐克維一定做的一件事。
走出徐老太太的房間,徐克維沒有換衣服洗澡,坐在客廳,連抽了兩根煙;李芝茵、女兒蓓蓓、母親的病,一起糾纏在煙霧中,徐克維覺得自己被這幾件連在一塊的事,騷擾得得不到一絲清靜。一揮手,看到袖管上的電話號碼,有個沖動的意念想即刻打個電話,听听清徹與安寧的聲音;但,只是一秒鐘的掙扎,徐克維就放棄了,因為老年人最怕睡著了被吵醒。徐克維捺熄煙,站了起來,走進浴室。
☆☆☆
一分不差,羅若珈騎著摩托車趕到那家北歐式的咖啡店,走進去,徐克維已經到了,還是整整齊齊的西裝,打著時興的領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