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兒慢慢地用著膳,她的視線一直放在面前的食物上,這是絕無僅有的情形──她個性刁蠻放肆,眼楮總是緊緊地盯著人──她沒有盯著家鎮.家鎮依然感覺到壓力.
好不容易大放下筷子,工人把水果送上來,他順手拿了個水晶梨.
「我打了安眠針昏睡的那段時間,你在哪里?」一句話突然從寧兒口里說出來,尖銳得像針.
家鎮真的覺得被剌了一下,痛得那樣真切.
他呆怔地望著寧兒,一剎那間回不了神.
「我說──我昏睡的那段時間你在哪里?」寧兒聲音不變.「他們說你沒回辦公室,也不需要上庭.」
家鎮唯一的感覺是自己是個犯重罪的犯人,正在接受審判.但是,這是怎樣的一個問題?他真的無法想象她會這樣問.他望著她,目不轉楮地望著她,那種失望厭煩已到了極點,再多一點他就會爆炸──他沒讓那「多一點」出現,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忍住了,不為她,只為她肚里的孩子.吸一口氣,他低頭切梨.
「我的話听見了嗎?」她尖叫.「莫家鎮.」
「听見了,」他漠然回答.天知道他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她.他並不想這麼做,是她逼出來的.「其實你不需要這麼大聲.」
「為甚麼不答我?」她也呆怔一下,氣勢頓然受挫.
家鎮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?
「我去了開車兜風.」他淡淡地說.
「一直開車兜風?五六小時?一個人?」
「是.」他吃梨.
「不信.你說謊,」寧兒站起來,想發脾氣,又有點猶豫,家鎮和平時不同.「你騙人.」
「寧兒,坐下來,」家鎮仍然淡漠.「告訴你,若你再發脾氣,再亂摔東西,再無理取鬧,我會走出這屋子,立刻.」
她呆在那兒,臉孔漲得通紅,全身激動得發抖,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,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說這樣的話,尤其是家鎮,對她千依百順的丈夫,她──她──她──畢竟是王寧兒,天塌下來她也不理.她順手抓起面前的水果碟,整個朝家鎮飛過去.
家鎮來不及躲避,瓷碟打在他額頭,血水汨汨往下流,連眼楮都蓋住了.
驚叫的是站在一邊的瓊姐,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她呆在那兒甚麼都不會做.
疼痛和憤怒令家鎮再也忍受不住,他用手掩著傷口,大步沖進浴室,一分鐘後他用手巾按著流血處,旋風般沖出大門.
寧兒顯然也被眼前的情形嚇倒了,她張大了口,看著家鎮離開,卻是連聲音都發不出.天知道她並無心傷他──她深愛的丈夫.
大門砰然彈回來,擊倒了失魂落魄的她,她跌坐在椅子上,就在這一剎,一陣陣劇痛從月復部傳來,痛得她直不住身,痛得她冒出豆大的汗珠,痛得她忍不住申吟──
「小姐,小姐,你怎麼了?」瓊姐奔過去扶著她.「別嚇我,小姐.」
她的臉比紙還白,她申吟著指著月復部.
「備車,叫醫生,通知媽咪,」她上氣不接下氣.「還有──找少爺──」
半小時後,寧兒被送到醫院,妥善地安排好一切.當夜,她順利生下一個男嬰,陪著她的是母親,不是家鎮.
沖出大門的家鎮跳上自己的車,幾乎沒有考慮地就直沖上之倫的家.他心里只記得她說的︰「我的大門為所有朋友而開.」
他們是朋友.
之倫再次見到家鎮竟是頭破血流的情形,她除了吃驚之外還啼笑皆非.
「你又再一次嚇倒我.」之倫搖頭.
家鎮額頭的傷勢並不嚴重,之倫替他消毒包紮之後已停止流血,但是他的神色卻一直沒有恢復.
「對不起──我不想嚇你,可是心里只想著你兒,就來了.」他說得結巴.
「沒有其他的朋友處可去?」她皺眉.
「沒有想過,」他坦然望著她.「也許才來過這兒,記得清楚.」
「撞破頭你應該回家.」她說.
「不,是她──打的.」
她眨眨眼楮說不出話來.沒听錯嗎?她打的?她打的?她──王寧兒?!
「抱歉,我無意知道你們夫婦間的事──」
「你是該抱歉,」他突然間就爆發了.埋在心里,當年不敢講的話都涌出來.「全是你,若不是當年你不告而別,若不是當年你不回我的信,若不是──我怎會搞成這樣?全是你,完完全全是你.」
之倫呆怔在那兒,他竟然怪她?當年他──他──心中甜甜的酸酸的感覺一陣又一陣涌上來,冷淡的外表被沖破,眼眶紅了,淚盈於睫,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,欲語卻無聲──
沖口而出的話說完他也驚呆了,這麼說會不會沖撞她?得罪她?他對她的感情原只是一廂情願,原只是暗戀,但是-看見她的神情,看見她的激動,看見她的淚,他突然醒悟,難道──難道──
無法再思索的巨大震動像天崩地裂,原有的一切已全毀滅,全新的一切出現,他沖向前擁著她,才一接觸,那種水乳交融的了解已在他們之間出現,聯系著她也聯系他,雖然遲了許久許久,畢竟還是出現了.
靶情戰勝了一切,應該在當年發生的,終於在今夜成就,她不再矜持,不再冷漠,不再隱瞞,不再躲避,這原是她回香港的目的,原想尋夢,想不到夢境成真.
這夜,他住在她家.他並不知道,在同樣的時間,他與寧兒的兒子在醫院誕生.
第二天,他沒上班,把全部的時間用在陪伴之倫身畔,他們要共同找回遺失在這些年間的點點足跡.
嘉芙接到瓊姐電話時真的嚇一跳,寧兒在醫院生產而家鎮卻不在,這不可能,在家鎮心中寧兒永遠第一.
「我們都不知道少爺去了哪里,他整夜未歸,少女乃要我找你,請你通知少爺.」瓊姐在電話里這麼說.
「但是我去哪找莫律師?」嘉芙只好把這話向治邦轉述.「你知道嗎?」
「家鎮的朋友我不認識,幫不了忙,」治邦也搖頭.「但是家鎮豈是徹夜不歸之人?我看其中發生了些事情.」
「清官難斷家務事,」嘉芙笑.「最多我只能到醫院去看寧兒.」
「我們一起去,」治邦熱心地說.「我開車.」
「誰替你坐鎮大本營?」嘉芙偷快地問.
「放心,我的辦公室一切已上軌道,請相信我的工作能力.」他說.
到養和醫院,嘉芙見到哭得鼻青眼腫,一臉孔不肯罷休狀的寧兒.治邦望著陪在一邊的寧兒母親王太、管家瓊姐和特別看護,立刻感覺到病房里的特別氣氛.
「找到家鎮嗎?」王太把治邦拉到一邊.「他沒有上班?」
寧兒彷佛看不見訪客,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,誰也不理.
「怎麼回事?」治邦壓低聲音.
王太低嘆一聲,把事情經過小聲說了,听得治邦和嘉芙都直皺眉.
「BB呢?」嘉芙問.
「很好.」王太看一眼寧兒.「請你們盡力幫忙找回家鎮,否則──怕會出事.」
嘉芙很想說「已經出事了」,她看了看寧兒的樣子,暗暗搖頭.如果家鎮就此不回來,也是寧兒自己把他打走的.
「該怎麼幫忙呢?」離開醫院,嘉芙問.
「我們幫不了,」治邦說︰「現在王家大概已發散人全香港九龍在找家鎮,若他們找不到,那甚麼人也找不到了.」
「這麼夸張.」她不信.
「我相信警察也在暗中找尋他,」治邦笑.「你絕對不能小看王家的影響力.」
「影響力再大又怎樣?若家鎮不肯回去,誰還能勉他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