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完一段稿,心情出奇地好,她決定自己到報館去一趟。好久沒見主編了,去問問他對這個長篇的看法也好,也順便拿一些讀者信。
說去就去,她穿一件窄褲腳牛仔褲,一件白色印深藍字的長袖厚T恤,隨便攏一攏頭發就出門。
「回不回來晚餐?」母親追到大門口。
「我會打電話回來!」她嫣然一笑。
正好一班公路局班車經過,她跳上車,今天真是一切順利。
她在計劃著,送完稿之後徑自去思烈那兒,先不給他電話,讓他有意外的驚喜。反正時間還早,思烈就算要上陽明山,打電話去她家也會知道她不在。
思烈實在是很有分寸的男人,他永遠不會做過火的事,他寧願在外面吃晚餐或自己煎一塊牛排,也不肯輕易做她家餐桌上的不速客,除非得到邀請。不像有些人,見過幾次面就自來熟得像一家人,真叫人受不了!
☆☆☆
李穎到報館里轉一圈,找不到副刊主編,只好在收發室交了稿,匆匆離開。嗯——她站在馬路上看表,還不到四點,這個時候去思烈那兒會不會打擾他?她知道他要看許多從國外訂回來的學術性書籍,還要預備第二天的課——去吧!如果他沒有空,最多她坐在一邊不出聲,她心中有股奇異的渴望,她要立刻見到他!
坐計程車到他家,看見他的「保時捷」停在那兒,他在家,她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。大廈管理員對她點頭微笑,她來過幾次,他似乎也知道她是女作家李穎,所以對她特別客氣,特別友善。
走出電梯,望見思烈家的大門居然開著,他在做什麼?知道她要來,開了門歡迎?
罷想邁進去,听見里面傳出一連串女人的笑聲——很熟悉、很愉快的女人笑聲。她呆怔一下,看見芝兒手上捧著一大堆報紙、雜志、空盒、空罐,從思烈睡房出來,芝兒穿著牛仔褲,上身一件大幾碼男人襯衫——思烈的嗎?頭上包著一條絲巾,那模樣像一個正在打掃屋子的家庭主婦。
「我如果下定決心,一定會是最好、最稱職、最出色的主婦,信不信?」芝兒笑著說。
沒有人回答,卻見思烈也捧著一大堆的廢物、舊衣服什麼的從臥室出來。原來——他和芝兒在大掃除,原來是有人在陪他,在幫他。
李穎站在門口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她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場面、這樣的情形,思烈、芝兒不是像水火不相容嗎?怎麼——怎麼——
然後,芝兒和思烈都看見了李穎,兩個人都變了臉,芝兒是意外兼有些幸滅樂禍,思烈也意外,神情卻是復雜又不安。
「李穎,怎麼不進來啊!」芝幾把手上的東西扔進一個大竹簍,又用手背抹一抹額頭的汗,今天她臉上也只有淡淡的、含蓄的化妝。「我們正在大掃除,我不幫忙啊,思烈就弄得一塌糊涂,幾個月前的報紙都在!」
她非常強調「我們」兩個字,是個驕傲的主婦口吻。
「李穎——」思烈目不轉楮地凝視她。「進來,我預備遲些去你家!」
他很尷尬,這種情形下又能解釋什麼呢?他真怕李穎誤會,他真怕——李穎神色自然,淡淡地笑一笑,慢慢地走進來。
「我是送稿,順便來看看!」李穎說。從她平靜的聲音里,根本听不出喜怒哀樂。
思烈也扔開雜物,不理會手上的灰塵,也不管衣服上的骯髒,他大步過來,緊握住李穎的手。
「你該打電話讓我去接你!」他沉聲說。
她淡漠地看他一眼,搖搖頭。
「不想打擾你的工作!」她笑。
「怎麼說打擾呢?」芝兒又搬一堆東西出來,她忙得非常起勁。此刻她看來和前些日子刻意塑造成的性感偶像不同,至少她是平易和可親多了。「思烈根本沒有事,吃完午飯我們就忙到現在了!」
思烈皺皺眉,想說什麼卻忍住了。
「你——等我換件衣服!」半晌,他放開李穎轉身走進臥室。
李穎慢慢在沙發一角坐下,目前的情形她不願也幫不上忙,小夫婦倆同心合力地打掃屋子,那是一幅很美、很和諧的圖畫,不該有第三者加進去。
她——可是第三者?
她默默地看著芝兒把一竹簍的雜物拎出屋子,渾身是灰、渾身是汗地又走回來。芝兒顯得很快樂、很滿足,一種出汗出力,有愛有恨的真實生活光輝在全身閃耀,那種光輝十分感人,也令李穎非常內疚、慚愧,說不出的不安。芝兒和思烈可是因為她而弄成目前這樣的?真是這樣?
「李穎,我打算退出影圈了,」芝兒忽然說︰「我算定自己紅不起來,我不是真正適合吃這行飯的人!」
李穎不出聲,芝兒的退出影圈和今天來打掃有關嗎?
「我預備回美國,再念一點書或做事,」芝兒說︰「我總也算是正正式式的大學畢業啊!」
「為什麼突然有這決定?」李穎問。
「厭了!倦了!」芝兒用衣袖抹汗。「我有時常常自問︰我到底在做什麼?值不值得?」
「能看開、看透一些事是幸福,」李穎搖搖頭,她忽然覺得芝兒和她之間的敵意淡了。「至于值不值得——我覺得只要自認做得對,得失並不重要!」
「對極了!」芝兒開心地笑。「我希望從頭來過,我會有機會的,我知道!」
「我願意祝福你!」李穎站起來。「替我告訴思烈,我還有一點事,我先走了!」
「李穎,你——」芝兒錯愕地叫。
李穎已大步走了出去,正好電梯停在這一層,她立刻就落到樓下。
就在這麼剎那間,她心中有做錯事的強烈感覺。思烈和芝兒之間的恩怨、愛恨,她只知道片面,是思烈告訴她的,再加上芝兒回國後的表現,她就絕對相信了他口中他們之間的一切。然而——真是這樣的嗎?她知道思烈絕不會騙她,可是芝兒的感受呢?芝兒也會有理由的,是不是?看他們夫婦今天這樣融洽地相處,再復合——也不是全無希望,她實在不該——不該全無考慮,無條件地投向思烈。愛情是一回事,道義是一回事,換一個觀點,換一個角度來看。她會不會是介入別人婚姻中的反派人物。
她向大廈外面奔出去,手心全是冷汗,她怎麼從來沒想到這一點?她是太主觀了,寫文章的人太主觀了。她愛思烈,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的錯全在芝兒,她該想到,思烈也可能傷害芝兒的,是不是?是不是?
她不該再橫梗在他們夫婦之間,真的,母親說的對,他若不和芝兒解決,她不能永遠和他拖下去,她不能背著一個破壞別人家庭之名——天!報上那些暗示、那些影射,是否旁觀者的不平之鳴?她是被自己的主觀蒙蔽了嗎?愛情真使人不顧一切了嗎?
她听見背後有人追來的聲音,她不回頭,她不想回頭,她不要回頭。一定是上天故意安排她看見剛才的一幕,讓她看見芝兒善良、真實的一面,讓她看見自己驚人的主觀和想當然。芝兒沒有對不起她,她沒有資格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芝兒的痛苦上,她能感覺到,真的能感覺到,芝兒也愛思烈!
「李穎,你——怎麼了?」思烈追上她,緊緊地一把抓往她的手臂,她痛得心都麻痹了。
「我——還有一點事,」李穎努力使自己平靜,然而那蒼白失神的臉色瞞不了人。「我約了人!」
「李穎——」他的聲音低沉、痛楚,像受了傷的野獸。「不要這樣對我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