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寒流下的周末。
何雅之縮在床角,披著棉襖蓋著棉被還覺得冷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,她捧著一塊寫生用的畫板在寫信,凍僵了的手不听指揮的發抖,揉揉凍得微微發紅的鼻尖,不自覺的笑起來。她真是沒用,怕冷怕成這樣子,若一年四季都是這麼冷的天氣,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生活下去。搓搓手又呵呵氣,握起筆準備再寫,房門響了。
「何小姐,沒出去?」宿舍里的洗燙工人阿月送來雅之一疊干淨衣服。
「我怕上街被凍死!」雅之開玩笑,她的笑容平易親切,很惹人好感。
「開玩笑!」阿月遠遠的看一眼她手中的信紙。這四十多歲的熬人頗為清秀、整潔,談吐也不粗俗。「天氣再冷也凍不死人。你在寫情書吧?」
「給爸爸寫情書!」雅之又笑了,二十歲的女孩子有份少女特殊的純真。「文修女和李修女也出去了嗎?」
「宿舍里大概只有我們倆!」阿月捧著另一疊衣服預備離開。「你別擔心有人打擾你!」
「我不怕打擾,反而希望有人來聊聊,驅走寒冷!」雅之再擁緊一些棉被,整個人更縮成一團。
「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同學玩玩?」阿月帶上房門離開了。
找同學玩玩?在這種寒流里?雅之聳聳肩,她寧可縮在床上給爸爸回信了。想起那冷風,她下意識的打個寒噤。
這是一幢坐落在羅斯福路上的兩層樓房子,前後都有小小的院落,是許多高樓大廈中頗為不調和的一幢。「它」是兩位修女辦的一個專供年輕單身女孩子住宿的地方,許多人都稱它為修女宿舍。因為管束很嚴,住宿的人又都很正派,許多從南部或外地來的大學女生,或公司女職員都願意住進來。「它」分成單人房和雙人房,視各人的經濟情形而選擇。宿舍里有洗燙工人阿月,有清潔工人阿巴桑,還有個煮飯的阿秀。可以住宿又可以包伙食,更有人打掃洗衣,十分方便。于是兩層樓的一幢屋子中住滿了各式各樣的女孩子,包括已住了兩年多的何雅之。
雅之是菲律賓來台灣的僑生,她念的是頗為冷門的中國文學系。本來學校里有僑生宿舍的,她嫌吵,又覺得八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嘰嘰喳喳的根本念不了書,有人告訴她這修女宿舍,她來問的時候正好有空房子,幾乎沒有考慮的就搬了進來,從大一下學期開始,她已住了兩年多。從一個怯生生的、稚氣的小女孩,已變成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大三學生了。
雖然是從菲律賓熱帶地方來,她看來卻不像那兒的女孩子,她白皙而清秀,大眼楮黑白分明,靈活而清朗;挺直又俏皮的鼻子,尖尖的下巴,竟有一分書香門第閨秀的古典美,她念中文系,簡直再適合也沒有了!
她緊握著筆,很快的寫完郵箋的最後半頁,抬起頭透一口氣,一個星期一封家信總算寫完了。再看一遍,她就封好口,隨手塞在枕頭下面。
嗯,信寫完了,該做什麼呢?周末下午是不看書的,這麼無聊又這麼冷,睡覺吧!剛預備往下躺又停住了,現在睡覺是舒服,睡醒起來吃晚飯時可像上斷頭台般的痛苦,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的滋味——哇!算了,她寧願就這麼坐著,寧願不睡。
「何小姐,」阿月又伸進頭來。「樓下有人找你,男的!」
「找我?」雅之指指鼻尖,誰這麼殘忍在這個時候來找她?又是男的,不能讓他上樓的——「是誰?以前來過嗎?你認識嗎?」
「沒見過,不過,很——英俊!」阿月開玩笑的伸伸舌頭,說英俊哦!
「好吧!」雅之無可奈何的穿好棉襖,跳下床。「看在你說‘英俊’的分上,我就勉為其難的下樓一趟!」
阿月一笑而退,雅之胡亂的理一理垂在肩上的半直長發,大步下樓。
宿舍的規則是很嚴的,所有的客人都必須經過通報而等侯在樓下的小會客室里,文修女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帶男孩子進寢室,誰敢違犯規則,誰就得立刻搬出去,沒有人情可講。
雅之是個守規矩又听話的女孩子,她絕對不會做破壞紀律的事,那是她從小養成的好習慣,她的父親——一所華文中學的校長,對她管教也比別人嚴格,她很規矩卻不死板,有時還十分頑皮和孩子氣,像現在,她站在小會客室門外,不聲不響的用力開門,立刻又大叫一聲,她只是開玩笑的想嚇嚇找她的朋友——
「嘿!」她的聲音才響起來,整個人也呆了。找她的是誰?一個朋友?
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孩,果然如阿月所說的英俊,不只英俊還神采飛揚,還瀟灑,還SMART,一條深米色燈心絨牛仔褲,一件深米色粗燈心絨厚獵裝,脖子里有一條咖啡色圖案的絲巾,帥得離奇,只是——那麼陌生,他是誰?找她?
「你——找我?」雅之急忙收拾了臉紅和惡作劇,尷尬得不知所措。
漂亮的男孩子顯然被她駭了一跳,半晌,黑眸中漸漸有了笑意。
「你是誰?」男孩問。他怔怔的望住她。
「我?」雅之指著自己,多荒唐!來找她,竟不知道她是誰?天下有這種事嗎?「你——開什麼玩笑?」
「很抱歉,我絕不是開玩笑,」男孩子的態度倒是真誠和友善的.「這麼冷的天氣,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,只是——那個女工通知你下樓嗎?」
「是呀!」雅之聳聳肩,算了,只是個誤會,也不必計較什麼,可惜的只是那暖暖的被窩。「好吧!你找誰呢?我去替你通知吧!」
「我——」男孩子掠一掠頭發,笑得古怪。「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,眼楮大大的,皮膚白白的,下巴尖尖的——」他又看雅之一眼,笑得更起勁了。「啊!怪不得那女工去叫你,真是——不好意思!」
雅之眉心微鎖,轉身欲走,這個男孩子不是神經不正常就是不正經,他居然來找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,漂亮的男孩都這麼莫名其妙?
「小姐,請等一等,」男孩子的聲音抓住了她,「我是斯亦凡。請問貴姓?」
雅之考慮了幾秒鐘,奇怪的她竟無法也不願讓那男孩難堪,她覺得——他並不像壞人!
「何,何雅之!」
「確是——人如其名!」他打量她的眼光有些放肆。「做事,或是讀書?」
「你找程子寧有什麼事?」雅之不答反問。
「程子寧?誰?」男孩子反而皺眉了。
「就是眼楮大大、皮膚白白、下巴尖尖的小姐!」雅之是頑皮的。「我去看看她在不在!」
「也——不必了,」斯亦凡從獵裝口袋里拿出一個小錢包。「我看見她上公共汽車時掉在地上的,可惜我趕不上那班車,賣票亭的人說她住這兒,我就順便送回來。她不在——你替我轉交也行!」
雅之接過那小錢包笑容也變得友善了。
「我替她謝謝你,斯先生!」她說。
「謝是可以,不必稱斯先生,」斯亦凡搖著頭。「我還是學生,叫我斯亦凡就行了!」微微一笑,大踏步離去,甚至不說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