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在說誰呀!」我故意冷冷地。
「七三三,看來,他對你挺有意思的!」他笑著說。
「你以為我呢?」我白他一眼。
「自然,你有辛,那個世界上誰也比不上,十全十美的未婚夫--」呂緯嬉皮笑臉。
「呂緯!」我叫。臉上的神色變了,呂緯的話實在太離譜,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。
呂緯呆了一下,放下房客登記表,顯得有點訕訕的,但他不失為一個善于察顏觀色、頭腦靈活的人。
「我在跟你開玩笑,別生氣,」他說,「看,那個七三三在看我們了!」
我不再理他,懊惱地坐下來,什麼七三三,關我什麼事?抬起頭,又踫見那害羞的眼光,心中的懊惱消失了。那是親切的、善意的、友好的眼光,而且又蘊含著一些什麼,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。人家說德國人最驕傲,優越感最重,但這個叫威廉的七三三卻完全不同,我下意識再笑一笑。
哪曉得,他竟走過來,站在面前。我們只距離三尺寬的櫃台,我感到心慌意亂,不曉得怎麼辦好。
「我是威廉?路布霍次,」他開始自我介紹,年輕的臉上,透出陣陣紅暈,男孩子也臉紅呀。「能知道你的名字嗎?」
「貝迪!」我指指胸前名牌,不自然地看看一邊的呂緯。
「貝迪!」他念了幾遍,彷佛把這兩個字從嘴里吞到了肚子里。
「第一次到台灣?」我問。半年的酒店工作,已經使我能很圓滑應付了。
「不,來過許多次,第一次住這酒店,」他笑笑,左邊有個深深的酒窩,很孩子氣卻絕不娘娘腔。「也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東方女孩!」
「像我這樣的東方女孩?」我不懂,我到底和別人有什麼不同,以前老禿頭也這樣說過,現在是這七三三。
「是的,你--很特別,」他認真地點點頭。「特別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見你,而且-一你以乎不該屬于這里!」
我心中一動,他的話雖跟老禿頭意思差不多,但悅耳的程度天差地遠。他說我不該屬于這里,這也是我的感覺,他--竟和我有同感?
「那麼,我該屬于哪里?」我笑笑。
「我說不出,」他搖搖頭。「如果一定要說,我覺得--或者是深山幽谷,或者是沒人煙的地方--不,你該屬于--」
我笑出聲來,二十七歲,在我們中國男孩來說,已必須裝得老成持重的樣子,這七三三,天真得像孩子!
「你很愛幻想,是吧」我打斷他的話。
「不是幻想!」他臉紅了,紅得很厲害。「你知道,平日我不善言談,或者說得不對,再加上我的英語不十分好,也許表達不出意思!」
「對不起,我不是說這個!」我收斂起笑容。「我的意思是,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國女孩,並不特別!」
又有一堆人進來,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,我開始忙碌,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。他沉默地站在一邊,臉上是深思的神情,我不知他在想什麼,或者是我剛才的話。但是,我心中隱隱覺得,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,否則,將是無盡的煩惱。
忙完一陣,那帶憂郁氣質的七三三已經離去,自然,他來台北有他的事情。我收拾好櫃台上的凌亂賬卡,心中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。我--一點都不明白,自己為什麼會這樣,那七三三動搖了我對辛的感情?我絕不以為這樣,我只是有些心動,有些驕傲,有些虛榮--
「請問,哪一位是貝迪小姐!」一個低沉的、畏縮的、怯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。
「我是貝迪,什麼事?」我問。
前面站著一個蒼白的,瘦削的,卻長得相當清秀的男孩,他穿著服務生的制服,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,他看來是個標準的學生型男孩,很惹人好感。
他的視線從低垂著的眼瞼下射上來,看我一眼,說︰
「鐘經理在樓上總辦公廳要見你!」
我吃了一驚,無暇再分析這男孩的一切,經理要見我?有什麼事?莫非我們合作的賬--
「好,我就去!」我強抑.住紊亂的思緒,打發走那個男孩。「呂緯,經理找我,你想會不會出事?」
呂緯愣了一陣,經理平日很少單獨召見職員的。
「不可能吧!」他說,「你鎮定一點。」
我點點頭,不鎮定一點也沒辦法,誰叫我做了虧心事?雖然並不是我情願的,我總是合伙人。硬著頭皮走上二樓,心跳的聲音自己能听見。我敲敲經理室的門,里面傳出冷冷的應聲。
「鐘經理,找我嗎?」我怯怯地說。
經理還是那副模樣,冷得像座冰山。他銳利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陣,才慢慢說︰「據我的觀察和各方面的反應,你的工作成績不錯,很努力,很負責,只是經驗不夠!」
我的心忐忑不安,經理叫我來,是為了要嘉獎一番?
「據說,在櫃台上,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煩?」他問。
我的臉紅了,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,但我不了解,他是關心還是不滿--
「你別緊張,對一個好職員,我一向很關心,如果你有困難,可以提出來!」
我感激地點點頭,冷漠嚴肅的經理,看來倒還有人情味。
「其實--也不算是什麼麻煩,」我慢慢地說,「有些客人喜歡開玩笑,有時--過分些!」我想起老禿子,我明白絕不是開玩笑,我卻不得不這麼說。
「是嗎?」經理似乎不肯相信。
我點點頭,如果他不相信,何必問我,又做出關懷的樣子?
「有人說你對客人過分親熱,是真的嗎?」他說。
「我--」我全身一震,講不出話來。
「你如果對他們過分親熱,他們會誤會你的意思,」他停了停,說,「據說還有送錢給你的!」
我臉色變了,這是什麼「關懷」?我寧願說「質問」!
「這是--誰說的?他--造謠!」我顫抖著,軟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淚來。
我只是覺得委屈,無法忍受的委屈。
「你別管誰說的,我想,說這話的人也不見得是完全造謠吧,為什麼他不造別人的謠呢?」經理尖刻地說。
「這是惡意的,卑鄙的背後傷人!」我忍不住說。
「別這麼激動,貝迪,」經理一副冷漠的神態。「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,我早說過你是經驗不足,你只要以後多注意一下,別人即使背後中傷,也奈何不了你,是嗎?」
我覺得憋了一肚氣,還說不是責備?明明是警告我,還要裝出討好的偽善面孔。我開始明白,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瓏?
「是的!」我深深吸一口氣,收住眼淚,不再看他。
「同時,我希望以後不要听到類似的話!」他再說。
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奪門而逃,再也不回這個地方。但是,我站得那麼直,那麼穩,仿佛腳下生了根,我無法和金錢對抗;父母,弟妹的影子圍繞著我,我無法硬著心腸置他們于不顧。
惡意中傷,造謠,侮辱,都來吧!我相信,我能忍耐下去,這些和金錢比起來,算得了什麼呢?
模模糊糊地走出經理室,帶著一些心靈上的傷痕。我走得很慢,我不想回到櫃台去,那里有一個背後造謠的人,但是,誰呢?我不知道,我想不通!
每個人似乎都不可能,李妮是上司,沒理由造下屬的謠;呂緯、雅莉、阿咪是我的「合伙人」,更不可能,大家在利益上的關系是那麼密切,對嗎?陳柏光,我不會懷疑他,他是櫃台惟一的君子。管郵件的兩人更不會了,除了打招呼,我們平日連話都沒講過,那麼,誰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