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群中有人帶頭拍起手來,並自動地在中間讓開一條路來。歌詠隊的女孩子,低聲哭泣起來,不是悲傷,而是激動,感激加上——莫名的心酸!吳育智思索一下,他想說兩句感謝的話,但喉頭哽塞,他連聲音也發不出,這高大的燕趙男兒竟也眼泛淚光呢!
小曼深深吸一口氣,他們不能一直站在這兒,她知道,若他們隊員不走,那些熱誠的听眾也不會走,大家總不能一直這麼對峙著,她一揚頭,領先著朝人群讓開的那條路走出去,她听見後面大伙兒跟來的腳步聲!
听著掌聲,滿懷感激和喜悅,他們終于走出了人群。突然間,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奔出來,一把抓住小曼的手。
「女學生,你們唱得真好,真的,」皺紋重疊的臉上掛著淚水。「听說——你們都沒有家,沒有親人在後方,我的家歡迎你們!」
「謝謝你,婆婆!」小曼忍著心酸。「我們大家都謝謝你!」
「我們該謝謝你們哦!」老婆婆說,「你們的歌聲讓我听到我們一定會勝利,我們一定會打敗日本鬼子!」
「謝謝你!」小曼只能說幾個字,她就快不能控制了。
「你們——會再來嗎」老婆婆放開小曼,望住大家。
吳育智點點頭,再點點頭。
「我們一定再來!」他大聲說,「一定再來!」
春雷般的掌聲又響起來,大家都是依依不舍的,似乎,歌聲把他們團結起來,歌聲使所有的新都接近了,他們是真正的成功了。
吳育智帶領著隊員朝人群再三鞠躬,人群才慢慢散去,但仍有人舍不得走,在一邊張望。
「走吧!」吳育智說,「太晚了!」
隊員們手牽著手,踏著青石板路,邊走邊唱起來,站在嘉陵江畔,他們的熱情把寒風都擠到對面去了!
突然,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他們面前,汽車,哪一個大人物也來了呢歌聲停了,腳步也停了。
車門開處,一個穿織錦旗袍、紫貂大衣的女孩子走下來。月光照在她盛氣凌人、不可一世、但姿色平庸的臉上,她的眼楮掃過眾人,停在小曼臉上,露出一個冷峭而有敵意的輕笑,她的嘴巴微張,那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就現出來了。
「雲小曼,你真來了」她嘲弄地說,「我听人說雲半天的三小姐和流亡學生的歌詠團來了重慶,戳還以為別人造謠呢!」
小曼沒出聲,吳育智和所有的隊員都露出反感。這個出言不遜的女孩子是誰
「康柏呢,沒陪你來」潘明珠朝吳育智看一眼。「他不吃醋嗎」
「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,潘明珠,」小曼冷淡地,「誰規定我不能參加歌詠隊的」
「當然能啦!」潘明珠不懷好意地笑,「雲家三小姐出錢玩票嘛!」
小曼皺皺眉,她實在不明白,這麼晚了,又在這種地方,潘明珠歪纏些什麼她們之間根本沒什麼仇怨的!
「你們先回去,吳育智!」小曼小聲說,「我就回來!」
吳育智對旁邊的人低語一會,大伙兒都走了,只剩下吳育智仍站在那兒。
「我陪你!」他說。
小曼感謝地點點頭,重慶她不熟,又這麼晚了,有他陪伴的確放心得多。
「你找我有事嗎」小曼冷冷地問明珠。她實在看不慣明珠的跋扈,國難時期怎能有特權階級
「有什麼事呢我只是來看看是不是真是你!」潘明珠目盯著小曼。「你怎麼專喜歡這些無聊的事出風頭也不是這麼出法啊!」
「無聊的事」吳育智忍耐不住了,北國男兒都是爽直而魯莽些的。「請問小姐,你深更半夜坐著汽車,浪費國家的汽油,說些廢話難道就不無聊我不知道你是誰,但你欠家教!」
「混賬,你是什麼東西」潘明珠的臉一板,凶惡得很。「你敢侮辱本小姐我要關你起來!」
「笑話!你又是什麼東西」吳育智毫不畏縮地,「仗著父親的權勢嗎我不怕你!」
「你——」潘明珠氣得臉發白,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對待她,她覺得好丟臉。「衛士,衛土,抓起他來!」
汽車里跳出一個軍裝衛士,他雖然應潘明珠之聲而出來,卻並沒動手抓人。
「抓他!」潘明珠凶霸霸地叉起腰。「抓他!」
「ど小姐——」衛土為難地。他的責任是保護明珠,可沒有資格亂抓人。「我——沒有權抓他!」
「放屁!你敢違抗我的命令回去槍斃你!」明珠更是火上加油,她竟指揮不了自己的衛士「抓他!」
「ど小姐——」衛士臉色都變了,卻仍是不動。
「哼!有你這種女兒,真是你父親的不幸!」吳育智冷哼一聲。「雲小曼,我們走!」
「慢著!」潘明珠不能就此下台。「你是誰敢留下名來,我去成都找你算賬!」
「齊魯藥劑系的吳育智,我會等著你來!」吳育智說。
潘明珠的臉好難看,好難看,她本想來羞辱小曼一番的,想不到反而自取其辱,她的一口怨氣就全記在小曼身上了。
「雲小曼,你別得意,」她尖銳地叫,「總有一天——你會知道我潘明珠的厲害!」
「我並沒有和你比什麼!」小曼平靜地。她實在不能明白,明珠為什麼一開始就仇視著她
「嘴巴說得好听,」明珠的亂牙有白森森的恐怖感。「你一直想向我示威,別以為我不知道!」
「你要這樣想也沒辦法,」小曼看著她。「我們只是見過一次面的朋友,示什麼威」
「誰和你是朋友」明珠憤憤地往車上走。「你等著瞧!」
像來時一般突然,她那黑色汽車又開走了,她走得那麼快,那個倒霉的衛士,仍站在那兒不敢動呢!
吳育智和小曼看那衛士一眼,同情地搖搖頭,徑自朝向旅館的路走去。
「她到底是誰那麼專橫跋扈!」吳育智問。
「是潘博的ど女兒,寵壞了!」小曼淡淡地。
「潘博!」吳育智很感意外地,竟是這麼有來頭的人物的女兒。「他——怎能容許女兒這樣」
「也許他本人並不知道!」小曼說。
「看來那潘明珠和你有仇!」他說。
「什麼仇呢我只在金安慈家見過她一次!」小曼搖頭。心中卻在想,明珠可是為了康柏
「她那一身名貴的衣服也照不亮她的臉,這女孩子既不漂亮,又那麼凶,真使人不敢領教。」他搖著頭。
「不談她吧!」小曼不想背後批評人。「她根本與我們沒有關系!」
「是!」吳育智把脖子里的毛線圍巾拉拉緊。「康柏——是誰我听過兩次這名字,蘇家貞和潘明珠說的!」
「一個朋友!」小曼不置可否地說。
「男朋友」他追問。小曼看他一眼,她奇怪他為什麼問這些
「可以這麼說!」她不肯定地。
「沈欣——也是」他再問。
「沈欣」小曼驚奇了,他怎會知道這麼多難道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事
「哎——我只是隨便問問,沒惡意的!」他立刻解釋,「以前我見你們在校園中散過步!」
「沈家和我們是世交!」小曼說得含蓄。
「康柏呢」他幾乎是沖口而出的。他平日不是多話的人,今夜——有些特別。
「他——是個飛行員,我姐夫的同學!」小曼說。
「哦——」吳育智的聲音拖得很長,仿佛很失望。
小曼舌忝一舌忝唇,終于壓不住心中的好奇。
「你為什麼問這些」她眼光閃一閃。
「我在想——做你的朋友,要不然就是門當產對,要不然就是時髦富有的飛行員,是嗎!」他笑得有點自嘲。
「吳育智,」小曼停了下來,認真地望住他。「你誤會了,康柏的職業雖時髦,卻絕不富有,而且每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敵人在空中火線上拼命,他和你一樣,也是從外地單身來成都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