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個帶磁性的成熟女人聲音。
「啊——碧江。」他跳起來,完全清醒。「老天,我真的要遲到了。」
「別急。你梳洗,我汽車在樓下兜圈子,十分鐘你能下來嗎?」
「十分鐘,我飛身下來。」他的聲音很活潑。
沖鋒陷陣般的梳冼更衣,沖下樓才九分鐘。唐碧江和她的平治停在面前。
這個五官並不漂亮的女人很時髦、講究,充滿成熟女人風韻,而且她溫柔。
「我們開會的時間改到八點。」她說。
「你騙我遲到,」他笑得開懷,像個孩子。「為什麼不讓我多睡一陣?」
「我想你陪我吃晚餐。」她瞄他一眼。「一個人晚餐很寂寞。」
他不出聲,他想到可若。
可若常常獨自晚餐,她寂寞嗎?她從來沒說過,或許她年輕,或許她工作太忙,或許她有個忠心體貼的愛咪陪她,她從來沒說過。
而唐碧江,畢竟已過四十,而且丈夫去世兩年,十六歲的兒子又在英國念書,她當然會寂寞了。
他視她如長姐,陪她是應該的。
何況工作上她幫他很大忙,解決很多大小問題,他們是工作上的拍擋。
「去哪里?」他問。
「我家工人預備了很好的泰國菜,我知道你喜歡。」她說。
「泰國菜。」他眼楮發光。「你用的是泰妹?」
她微笑不語。
唐碧江住在香港半山,一層相當好的公寓,裝修精致,工人服侍,極舒服。
她的餐具都極講究。
「你家真漂亮。」他由衷。
「不說有品味!」她斜看他一眼,「漂亮太膚淺,我喜歡品味兩個字。」
「在你眼中我一定很膚淺幼稚。」
「不。你是公司里所有男人中最有深度的,至少外表看來。」她笑。
「我們談得來。」
「並不如此,在美國念書的那幾年我其實很浪費時間,我說喜歡藝術,其實給自己更多時間偷懶,流連電影院,博物館,百老匯,我自修太少。」
「現在又不是叫你交功課,看得多也許更好。」她望著他。
「我是那種口嚷藝術,其實半桶水的那種人,不要對我寄望過高,否則會失望。」
「你真的可愛。」她拍拍他手。「現代人都喜歡充大頭,明明不懂也說得口若懸河,空洞無物。我喜歡你的態度。」
「謝謝。」被贊得有些窘迫。
泰妹送上一道又一道的食物,他們愉快融洽地進食。
「你那林可若忙得沒時間陪你?」她突然問。
「不。」他莫名其妙的紅了臉。「我們約法三章,工作第一。」
「她相當有才氣,廣告行的人都這麼說。」
「大概是。她工作很拼命。」
「這個時代,誰工作可以不拼命?」
「你。」他說︰「你工作態度優雅,氣定神閑的就把听有事做好,我們都服你。」
「我的優雅和氣定神閑背後其實已用了很多精神力氣,我有時工作到半夜。」
「是嗎?完全看不出,」他很驚異。「你每天精神突突,極有工作美。」
「不工作,我做什麼?」她嘆口氣。
他不明她的感嘆。像她,富足,有條件,有兒子,有工作,有世人努力爭取的一切,還有什麼不滿意的?
「你不會懂一個像我這般年齡,這般環境的女人,我——用工作填滿寂寞。」
「哦——」他搖頭。「你曾拒絕很多人的友誼。」
「我不隨便交朋友,男的女的我都挑剔,」她說︰「我得保護自己。」
「你也不跟同事接近。」
「要避免閑言閑語,我們這一行人——一切全是透明,尤其我身分,不要給人機會。」
立奧馬上想到,那麼他呢?她不怕?
他沒有問,他怕唐突。
「我的環境不需我工作,亡夫留下的一切足夠我過安樂的一輩子。」她又嘆息,「我曾經學那些太太逛街喝茶打啤,太空虛消極,不是我能習慣的,只能選擇工作。」
「沒有任何愛好?」
「我學過國畫、練字、氣功、粵劇,都很空泛,大夥兒一起時很熱鬧,大家一散,人就更寂寞無聊,我怕極了那種日子。」
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。」他搖搖頭。「而這苦衷是別人不能了解的。」
「你也有苦衷?」她盯著他。
立奧那張甚有藝術氣質的清秀臉龐有一種特別的神色。
「比起你,我不算有。」
餐後,她開車載他返清水灣返工。
其實立奧除了開會之外,今夜並不拍戲,他深心里對唐碧江有抹奇異的依戀,很難解釋。那不是愛情,不因工作,更非她的各種條件,而是——一絲迷惑。
是。他對這年齡起碼比他大十歲的女人有絲迷惑。什麼迷惑?他又說不出。
開會的時候他雖听各人在發言,他的視線卻長長久久地停在碧江臉上,那絲迷惑擴大了,變成了困惑。
午夜前會議結束,各人分道揚鏢。
「立奧,我帶你出九龍。」唐碧江很自然。
「好。」他莫名的高興。
兩人興致都高,毫無倦意。
「去喝杯酒?」她主動的。
「好。」他全不考綠。
她什麼也不問,驅車去他們常到的酒廊,那兒沒有什麼圈中人去。
兩人各持酒杯對坐著,身心都松弛下來。
「剛才開會時你神情恍惚,若有所思。」她竟把一切看在眼里、她是會議主持人。「你有什麼心事?」
「沒有。」他立刻否認。怎能把心中的迷惑、困惑告訴她?「真的沒有。」
「是不是因為近來我們相處的時間比跟林可若更多?」
「不不不,」他連連搖頭搖手。「怎麼會呢?完全不是。」
「那是什麼?」她緊盯著他不放。
「不不,我自己也不知道,也說不上來。」他持杯的手在搖晃。「或是劇集拍得太多,或是腦子有點麻木。」
「沒說真話。」她斜睨他一眼,風情十足。
「我——我——」他看得呆了。
或許就是這種成熟的風情令他迷惑。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,何曾遇過這樣的女
人?他的世界是單純的,純顏色的。現在突然進入一個幻彩世界,怎不迷惑?
「我不逼你,」她溫柔的眨眨眼;「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,是不是?」
「是是,」他笨拙的。「如果我知道那是什麼,我會告訴你。」
「說說林可若。」
「她,她是個很單純的人,讀書、工作,沒什麼可說的。」
「她很愛你?你很愛她?」
「我——」他呆怔一下。「是吧。」
「『是吧』?這麼不肯定?」她笑起來。「現代年輕人的感情這麼兒嬉?」
「不——我很愛地,」他漲紅了臉。「我想她肯跟我一起,當然也愛我。」
「相愛的一對,可以容忍長久不見面?」
「這——」他說不出話。心中砰砰亂跳。
「以前,我很愛我丈夫,我們無論多忙,晚餐必在一起,他公事旅行我也跟著,就怕生命太短,相處的時間不夠。可能感情太好,上天妒忌我們,他被先召回天國,要我們忍耐長期相思寂寞。」她如怨如訴,眼光蒙朧。
「很令人羨慕的感情,現代已完全找不到。」他由衷的感動。
「現代人太忙、太現實,時間精力用來想怎樣賺鏤,怎樣成名,愛情已經是落伍的名詞,只不過是生活的附屬品。」
「不不,也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想,」他仿佛在為自己分辯。「有許多人仍注重精神生活,並不那麼注重名利。」
「有嗎?」她仰頭喝光杯中酒。「不是絕種了嗎?哪里找?」
酒精使她眼楮發光,更加柔媚。酒精也令她神經松馳,她的視線盡在他臉上。
「哎——我知道有很多這樣的人,」他有點窘迫,又有點興奮。「一定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