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明天離開,去巴里島。」她說。
他凝望她,想看穿她的靈魂。
「理由?」他搖搖頭。「你害怕甚麼?」
「不,不是害怕,我不知道——」
「法租界到了。」的士司機宣布。
兩人停止說話,都把視線移往窗外。司機很體貼,緩慢的開著車。
「徐匯路」,梵爾看見路牌,心頭靈光一閃。「請帶我們去「慕而鳴路」。」她講。一講出口,
自己也被嚇了一大跳。
少寧眉心微蹙,沒出聲,只疑惑的望住她。
「小姐,你找對人了。」司機轉頭,露出—張笑臉。「今天上海的士司機怕沒有幾個能帶你去「慕而鳴路」,路名已改。」
「謝謝。」梵爾益發不安。「我——不知道為甚麼會知道這路名,腦中突然閃動這幾個字。」
「對個知道的事我們努力探尋,反正有的是時間。」他聳聳肩。
「你不會覺得我莫名其妙?」
「怎麼會?」他擁她一下。「或許有很多潛在的意識,你自己真的不知道。」
她又想起那些幻象,難道是潛在的意識?
轉近慕而鳴路,梵爾心中怦然,那一棟棟原本精致,現已古舊不堪的小洋房盡現眼前,勾起她彷佛遠古的印象——她來過,她看過,不知如此,她熟悉這。
「停車。」她大喝一聲。的士停下來,就在一幢法國風味的小洋房前。她小自覺的推門下車,逕自走到那棟虛掩的鏤花鐵門前。十七號。門牌上這麼寫著。
院子里很多小孩在玩耍。原本或許是個花園,現在卻堆滿雜物,如火爐、炒菜鍋甚麼的。顯然,三層樓里住著很多戶人家,是個大雜院,而不是以前有錢人的公館。
她往上望,灰黑破舊,牆上的水泥也一塊塊剝落。窗戶上掛滿衣物,貼著紙張——免了窗簾。一個印象忽然閃進腦里,那是一間垂落珠羅紗窗簾的臥室,一張大銅床,床中央的屋頂也掛著和窗簾一樣的蚊帳︰法國宮庭古典家具,一個女人坐在鏡前梳樁。那女人——那女人竟是自己。
「看到甚麼?」少寧的雙手輕輕放落她肩上。她像受驚的小驢,嚇了一大跳,整個人驚跳起來。
「你——你——」她指著他——不不,他是少寧,她深愛的男人。
「我嚇著你?」他溫柔的凝望她。
「不——」她再看一眼那房子,轉身上車。「我想得太入神。」
「你想什麼?」他關心。
「沒甚麼,」她不想講。「我好累。」
「讓我們回酒店。」他吩咐司機。
那夜回去,梵爾病了。她有一點發燒,不是高燒,但夢囈。口里喃喃念著一個似名字又听不清的字。半夜驚叫而起,滿身冷汗。
天光時,少寧請來酒店醫生。醫生檢查後說沒大礙,有點勞累又水土不服而已。
吃兩次藥,她就精神起來。
「不好意思,這個時候生病。」她歉然。
看著她憔悴的臉,他心痛的擁著她。
「我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,我始終陪著你,病幾天有甚磨關系。」他深情說。
她迎著他的視線,也許是病中軟弱,她感動的說︰「不是一生一世,我生生世世跟著你。」
他突然皺起眉頭,沖口而出。
「誰這麼對我說過?」他呆怔著。「這句話听來這麼熟悉。」
她立刻想起十七號小洋房臥室中那女人,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。心就顫抖起來。
「你的其中一位女朋友?」她故意說。
他似乎完全沒听見她的話,猶自喃喃說︰「生病的你看來更楚楚動人,梵爾,我好像認識你幾生幾世似的。」
她把臉貼在他心口,淚竟從心中涌出。
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她,怎麼變成這樣?就是少寧說的來到上海,你還是你,但「感覺」上你變成另一個女人。
靶覺上。
「甚麼時候我們去巴里島。」她問。
「病好了立刻走,你說走就走。」
「那麼———明天。」她吸口氣。
她也有個感覺,她要逃離這兒,逃離那個從小在生命中出現的神秘呼召。
「立刻訂位。」他打電話。
放下電話時,他一臉笑容。
「行了。明天十一點起飛,到新加坡轉機去。」他很開心。
她沉默。一直到晚上,她都很少說話,心事重重。
他提議再去夜總會,她拒絕。不知道為甚麼,那邊的氣氛令她傷感,不想再試。
這夜,少寧憐愛的擁著她早早就寢,她的病已差不多痊愈,原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大病,然而就是毫無睡意。
靶覺到少寧溫熱的體溫,潔淨的男人氣息,平穩的呼吸,溫柔的擁抱,她的心好踏實,好平靜,好快樂。這種感覺很永恆,是的,就是這兩個字…水恆。
也許不是指愛情,而是那種感覺。
在少寧懷里,黑暗中不再有陌生的恐懼,睡不著,也很安寧。直到天亮前,她才勉強合眼。不久,她听見少寧起床的聲音,再也睡不著,只好起身,整理好簡單行李,吃早餐,退房。就在上的士的一瞬間。她說:
「我想再去一次慕爾鳴路。」
他絕對寵她,吩咐司機前往。那麼巧的,依然是前天那個司機。
「又是你?」少寧笑。
「我是替酒店服務的車。」司機在倒後鏡中望梵爾,很好奇。
少寧不問為什麼再去慕爾鳴路,他知道,總有一天她會把這謎解給他听,既然允諾了生生世世,為什麼不能等呢?
一路上,的士司機不停的在倒後鏡中偷看梵爾,眼光只是好奇,絕對不是色迷迷那種。她一直沉默著不出聲。
到目的地,司機很乖巧的把車停在十七號的門口,不待他們吩咐。
梵爾凝注著那幢房子,無限依戀。
「以後你喜歡,我再帶你來。」他說。
她一聲不響依然望著那個三樓的窗戶出神,差不多五分鐘,她才透口氣說︰
「現在去機場。」
少寧伸手握住她的,發現她的手一片冰涼。汽車直奔虹橋機場。—路上,誰都沒說話,他—直緊握她的手,給她思想的空間。
「小姐——儂姓啥?」司機用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問。「阿是姓方?」
方?!她的心靈「砰砰」急速跳動一下。
「為甚麼這麼問?」少寧忍小住。他早己發現司機的怪異偷窺。
「十七號在六十年前住著姓方的人家,是位資本家;解放後逃的逃,死的死,下落不詳。」司機說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梵爾變臉。
「我父親認識他們,昨天我跟他提起,他告訴我的。」司機說︰「以前,我們也住法租界。」
「你父親還說甚麼?」少寧也好奇起來。
司機再從倒後鏡望一望梵爾。
「方家有位小姐,很漂亮,死得早。」
少寧下意識的望梵爾一眼,她沒有任何表情,彷佛事不關己。
他搖搖頭,透口氣。
「快去機場,怕趕不上飛機。」他說。
梵爾就是那個姿式,那個模樣直到機場。
「下次來,請再住柄際飯店,希望再有機會替兩位服務。」司機說。
除了車資,少寧給他兩百元貼士,這個司機好像對他們特別好。順利上飛機,起飛,半小時後已遠離上海,梵爾好像從陰翳下走進太陽光。首次,她展開了笑容,爽朗如故。她又變回以前那個梵爾。
「巴里島的天氣一定晴空萬里,我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。」她說。
「那是自然。我陪你做任何你喜歡,你想做的事。」他說。非常醒目的不再提上海。
上海已過,已在背後。
在新加坡,他們沒有停留,原都是舊游之地,沒有吸引他們。轉機直奔巴里島。
熱帶的島國,椰樹,芭蕉,風光如畫,清晨和黃昏都特別美麗。大家都穿上沙籠裙了,他們也不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