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臉上有難掩的向往和狂熱。
「沒有可能。什麼事能令你離開香港兩星期?他們要你制造什麼?原子彈?」他不滿。「阿尊總有好介紹。」
「阿尊知道我的能力,知道我的才氣,他肯定我能做。」她臉上發光。「鼓勵我,這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。」
「真是制原子彈?」
「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彈,那制造者必然是我,」她有絕對自信。「阿尊只是介紹,你總對他有成見。」
「他把你帶離我身邊,越拉越遠。」
「你不會介意的,」她笑。「有董愷令就行了,我這兄弟只待必要時出現就行。」
「到底去英國做什麼?」
「一個中國音樂家在英國發明了一套樂器,中國樂器,他想用陶土來燒成。英國大學全力支持,他們找到我,認為我行。」
「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國樂器?」
「現在是想法,是設計,是一些圖樣,」她興奮的。「等我去到,所有的一切變成事實,中國音樂家夢想成真。」
「璞玉——」
「我行。我一定行。那一套用陶土燒制成的鼓、鑼、鐘、鈸及各種各樣的中國樂器,必因我而面世。我有信心。」
「也不必去兩星期。」他望著她。
不知道為什麼他有個感覺,讓她離開就會永遠失去她。他莫名的擔心著。
「兩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談,當要制作時,我可能停留英國一個長時間。」
「璞玉——」他叫起來。
「鼓勵我,」璞玉捉住司烈的手,臉孔因激動而發紅。「你的鼓勵能令我做得更好,有一天你會為我而驕傲。」
「是。」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滿及擔心,他該鼓勵她的,為什麼不呢?留下她只是他自私,他那麼習慣的依賴她。「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,那批陶制樂器必因你而命名。」
「謝謝你,司烈。」她擁他一陣,翩然上機,帶著滿腔希望與理想。
突然間,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
留在他淺水灣的公寓中,他默默的沉思,看書打發時間。他知道該做些事的,他已經這麼無所事事的混了起碼半年,但他提不起興趣,一點也不。
他檢視一些照片,那是為董靈拍的。
董靈這個人曾經和他這麼接近,而現在又離得這麼遠。人生真是奇妙,以為得到的卻永遠的失去。緣份更是奇妙,不是為你安排的,即使來到面前也會消失。
董靈。
看著照片上的她,他沒有強烈的悲痛,她那樣離去,他該痛不欲生,但他——真的,像對一個朋友,一件報紙上的新聞。
他曾悲痛過,那感覺短暫得很,來不及深刻體會已消失。
他不是無情的人,他知道。對董靈,或真是錯誤的。她只是愷令的替代品。
愷令。愷令。
想到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來,痛楚中還夾著難以解說的甜蜜,就好像他們曾共同擁有過已消失的美好時光。然而,不曾擁有,是不是?愷令永遠拒絕他的再進一步。
愷令。
迷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夢中。
暴桌,鮮花,水果,不清楚的照片,窗簾,屏風,門,白緞鞋,墨綠旗袍,縴細的手與足,冒熱氣的碗與銀盤,嘆息及那聲「吃了吧」,突然間,他又看見那火車站,那條鄉間的路,疏落的屋子與小店鋪,路盡頭的大屋。鐵門、花園,被推開的門,耀眼的光芒和喧嘩聲。接著,接著一段長長的、幽暗的,似乎高不見頂的木樓梯,一級級的向上伸延,似乎要把他帶到不可及的另一個洞天——司烈掙扎著醒來。
是,他是掙扎著醒來,他不要上那幽暗無盡頭的木樓梯,不要,那似乎會帶他到不可預測的境地。那洞天——那洞天——他竟深深的害怕,恐懼著,他不要去,他掙扎——
他掙扎著醒來。
他滿身是汗,驚呆在那兒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,回不了神。
他的夢,他那先後兩個夢竟然合而為一了,真的,合而為一。清清楚楚的,真真實實的,這麼玄妙,這麼無法想象,這樣的難以相信。
他的兩個夢是完全有關連的,根本上就是一個夢。
他心驚肉跳,莫名的恐懼籠罩著他,怎麼會這樣呢?是他真的精神分裂,神經失常?還是——真有啟示?
抓起電話,他撥了璞玉的號碼。那是他最熟悉、最自然、最下意識撥的號碼,那邊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。
電話鈴不停的響著,永遠有回應的那端寂然無聲。璞玉不在。
他驚覺,璞玉不在,她去了英國。
永遠守在電話那端的璞玉不在。他失望的放下電話。
那不是普通的失望,那種深入心底、深入骨髓、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,完完全全招架不住。
他惶恐,他不安,他失措,像突然間掉到無邊的大海,呼救無門。
璞玉不在。
他沖到廚房又沖回來,他想到酒,除了啤酒,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沖動。他在屋子里轉著,他要找一樣東西,他要找一個憑藉,他要找一個人——這個人是璞玉,一直是她,但她不在,為她的事業前途而離去。
他有點像困獸,必須找一個門,一個出路。悄令避靜,連電話都不听,何況這種事無法向她訴說。璞玉不在,他竟失去了方向。她她她——佳兒。
佳兒。
啊!司烈終于想起了她。
佳兒的電話號碼在簿子找到,雖然陌生,他還是不猶豫的撥過去。他不理時間,不管她在做什麼,他必須找一個人,而此時此地,似乎只有佳兒了。
佳兒正在辦公室忙著。
「司烈,」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。「你終于打電話給我了。」
「佳兒,我——我——」
「我終于等到這天,」她完全听不出他語氣的不妥,只沉在自己的喜悅中。「你終于找我,司烈,即使最後的結果不是我,我也不會那麼遺憾。」
「我——」他說不出話。
他又令佳兒誤會,是不是?但此時他的確需要一個人,誤會也無奈。
「你一個人嗎?璞玉呢?」她心情好得無以復加。只是一個電話,唉。「我快下班了,我可以跟你談任何事,我有時間——」
司烈听見旁邊有人講話的聲音,立刻被佳兒打發了,她是那樣絕不猶豫。
「我想——遲些再談,你一定忙——」
「不不,工作每天都在做,每天都做不完,有什麼關系呢?」她義無反顧。「我們談,你不要收線。」
「我只是——問候你。」叫他從何說起?他想找人分擔夢中的驚悸?
「這個時候,啊炳,你還沒天亮。」她說︰「你也睡不著?」
「是是,我常常被夢境驚醒,」他說︰「也沒什麼。璞玉去了英國,她有很重要的工作,與她前途有關,我不能阻止。」
「說說你自己,司烈。」佳兒打斷他。
「我——很好,」他吸一口氣。「很好。一個人很靜,可以計劃一下工作的事。我接到很多邀請工作的信,我可以考慮——」
「除了工作,你沒有話講?」
「我——嗯,愷令去避靜,去了元朗故居,她忙完了畫展與董靈的事。我一個人很靜,真的很靜——」
「可是覺得孤獨?我可以回來陪你。」她說。
「不不不,不是這樣的。」司烈著急。「我是說我可以安靜工作。」
「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,我StandBy。」她是那樣委屈求全。「Always。」
「不需要為我而委屈自己,我不值得。」他無法不這麼說。
圍繞追求佳兒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見到她對司烈如此,怕不個個氣得撞牆吐血而死才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