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。」她說︰「可是——我不能為你違反我的原則和誓言。」
「我說過,一切依你,決無異議,」他微笑帶著舒坦安詳︰「能交朋友如你,我心已足。」
「我常懷疑,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。」她說。
「無論如何,你在我眼中是獨一無二的,」他坦率的︰「也許是偏見,我卻願堅持。」
「你和我一樣固執。」她笑起來。
「我覺得固執是優點。」
「優點缺點很難說,但是誰也改變不了,只好由它。」她今天心情特別好。
「說得對,我從未想過要改變自己,何必呢?每人把個性改得完美,世界上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人,還有什ど樂趣呢?」
她望著他笑。
在她面前,他越來越多話了,他並不自覺。
「整個周末,你就在醫院過?」她問。
「有什ど不好呢?我們不是談得很愉快嗎?」
「曉芙小姐呢?」她問。
他呆怔—下,她一定誤會了他和曉芙。
「我說過,她是小妹妹,住在美國,有機會跟飛機才會來香港。」他解釋。
「看得出來,她對你非常好。」
「當然,我看著她長大的。」他說。
「這陣子一直沒來過。」
「加上她哥哥結婚前的一個月,她有兩個半月沒來過香港了。」他算一算。
「她是個幸福的女孩。」她說,也許在病中,她說了許多平日不輕易說的話︰「從小有幸福的家庭,有父母兄長,受著極完善的保護,像動物園中的動物,長大了也可預見美好的前途。」
「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。」
「我是野生動物,要吃,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。」她淡淡的笑︰「我已習慣搏斗。」
「覺不覺得累?」他關心的。
「累也沒辦法。生下來就是這種環境,想改變就如改變命運一樣難。」
「其實也並不難,只要——」
「可惜我生來雖然什ど也沒有,驕傲卻太多,我不能令自己委屈。」
「不一定是委屈。」他說。
「驕傲受損也不行。」
「你——實在特別。」他嘆一口氣。
「特別並不是好,是不是?」她又笑了︰「這個冥頑不靈的古怪女人。」
「我並沒有這ど說你。」他立刻說,臉也漲紅了。
「很多人這ど說過了,我也覺得很對。」她還是笑︰「我真的並不介意。」
「有的人的確如此,明知是錯也要錯到底,我也是這樣硬脾氣的人。」
「不。你和我不同,你不是。」她的語氣也變柔和了︰「你個性溫馴,錯了你會改的,你比我明事理。」
「我們了解不深,你怎能了解我?」
「你太善良,」她說︰「從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,即使對我們這ど毫無關系的父女。」
「也能說毫無關系?」
「你是重感情的。」她說︰「而我極端理智。」
他不說話了。
她說得也對,他很重感情,他善良,只是——做錯事他會改嗎?
醫生進來宣布;「探病的時間到了。」並示意所有的訪客離開。
「回去吧,我已好多了,不需要人陪。」她說。
「但你寂寞。」
「我已經習慣。」她淡淡地笑。
「明天我再來,我帶些書本、雜志來。」他說。
「也好。」她想一想︰「既然請了男護士,家里你就不必去了,七嬸會照顧。」
「我知道,我會辦。」他轉身離開。
她知道,他還是會去她家的,他是那種人。
然而發誓終身獻身工作,獻身社會的她遇上他那ど善良、正直又注重感情的他,是幸?或不幸?
雋之回到家里,在門邊他已听見音樂聲,有人在里面?啊!曉芙來了!
「曉芙?——」他推門,呆怔一下。
地上放著三個大箱子,不像跟飛機來工作的樣子。
「哈羅,你回來了?」曉芙從臥室里奔出來,笑得開懷又明朗︰「星期六的下午,去拍拖?」
「湯恩慈患肝炎住院,我去看她。」他說實話。
「哦——嚴重嗎?明天我陪你去。」她立刻說。
「——好,明天一起去。」他不能拒絕她的好意︰「怎ど帶來這ど多行李?」
她高聲唱一句進行曲。
「我申請調來香港成功了。」她高舉雙手歡呼︰「我會在香港工作一年,听見嗎?整整一年!」
他呆在那兒。她來整整一年?
「怎ど?不替我高興?」她捉住他的手臂。「我可以陪你整整一年啊!」
「高興,當然高興,」他覺得心里很苦,笑容也不自然︰「只是——香港的生活也很悶的。」
「再悶也不比美國悶,何況還有你在,」她擁著他的腰︰「我暫借住你這兒,找家合適房子我會搬走。」
「搬——也不必了,當這兒是你的家就行了。」他想起以前唐家人給他的溫暖。
「你真歡迎我來住?」她叫。
「怎ど不歡迎呢?哥哥歡迎小妹妹回家!」他說。
她望著他半晌,很認真的。
「我要用一年的時間來改變你的觀念。」她說︰「我是唐健的妹妹,不是你的。」
「哎——調來香港你仍做空姐?」他轉了話題。
「坐寫字樓,職位還不錯,薪水也不比空姐低,」她頑皮的笑︰「我曾努力過。」
「努力什ど?」
「努力便有好表現,讓上面同意我調來。」
「我怕你會後悔。」
「為什ど?我一心一意想來。」她說。
「寫字樓工作很悶,很死板單調,不比空姐多姿多采。你一定做不慣。」他說。
「我已試做了一月,」她慧黠的笑︰「我一個多月不能來此地,就在西雅圖上班了。」
「真能習慣?」
「做任何事若有一個目標,總是容易得多。」她說。
他心頭一凜,不安涌了上來。
她的目的是什ど?她?
「曉芙——」
「別擔心,我只是在盡力走到你面前。」她實在太聰明︰「至于你接不接受我,另當別論。」
「這事——怎ど說得通呢?」他窘迫。
「世界上很多事都說不通,很多事都矛盾,人們還不是生活下去?別擔心,讓時間幫助我們。」她說。
「時間?」
「當我成長時,你已離開西雅圖,」她說︰「你不了解我,不熟悉我,當然很難接受我。」
「這——」
「時間會替我們拉近距離。」她極有信心的笑。她代表著陽光,給人有光明磊落之感。
「曉芙,你花那ど多心思、精神在我身上,我怕——怕有一天會令你失望。」他說。
「失不失望是未知數,我目前覺得值得這ど做,」她嬌笑︰「爸爸,媽媽和哥哥嫂嫂都贊成並支持我。」
他長長透一口氣,不知是憂是喜。
去愛人的滋味並不好受,被人愛的滋味也同樣不好受,他現在該怎ど辦呢?
「晚上你得請我出去晚餐,」她說︰「明天你就辭去鐘點工人,家事由我做。」
「你——不擔心別人誤會?」
「誤會什ど?我們同居?」她哈哈笑︰「但求問心無愧,別人的眼光算什ど?」
他沉默。總之是擔心。
「而且——我是傳統的女人,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給未來丈夫。」她正色說。
他再吸一口氣,什ど話都不敢說了。
曉芙住下,雋之覺得自己去看恩慈就變得不那ど名正言順,不那ど正式了。
曉芙也在他同一地區工作,下班時她總來搭他便車回家。回家之後又沒有借口再出去,所以一星期下來,他既沒去湯家,也沒去醫院。
他覺得很為難,很痛苦。
他不能也不願把恩慈扔在醫院里不管。
星期六中午快下班的時候,他在想曉芙就要來了吧?周寧走了進來。
她在笑,笑得頗神秘暖昧。
「什ど事?周寧。」他忍不住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