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馮醫生。」
馮醫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醫生,是個頭發花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,他在山頂的家里接見了她們。
「凝若。」馮醫生凝視她半晌,搖搖頭。「二十年前的事咯。」
「那晚他從樓上摔下來,你替他診治?」
「是。他昏迷了一陣,醒來時有短暫的時間失去記憶,過幾天就沒事了。」
「短暫的失憶能影響什ど?」姑姑問。
「很難說。但他恢復得很快。」馮醫生瞇起眼楮回憶。「他記得有事,包括你。」
「有可能忘記一些事嗎?」寧兒稚氣地問。「一小段重要的。」
馮醫生睜大眼楮望著寧兒。
「你是──你極像當年的嘯天。」他駭然。
「我是丁寧兒,」寧兒不想在此時拆穿一切,她迅速看姑姑,姑姑皺著眉也望她,「我從新加坡來。」
「你的問題很有趣。」馮醫生笑,放松了神情。「醫學例子上是有這種現象,病人會短暫失去記憶,之後可能忘了一些事,一些令他大受打擊、刺激、挫折的事。」
泵姑沉默著,寧兒也不出聲,是不是這就是她們想尋找的答案?
嘯天回到香港,躲在家里顯得沉默。他顯然沒有逃出自己的矛盾。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書房,晚飯也不出來吃。
何哲兩度來ど書房門口,猶豫一下,終于敲響了房門。
「我能進來嗎?」他問。
嘯天招招手,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。
「想告訴我什ど?」
「權叔昨天去了媽媽那兒。」何哲說。
「有什ど事?」嘯天意外。
「我沒有問。有的事我不便問。」
「你可見過寧兒?」嘯天心中最關心的仍然是雪曼。
「沒有。只見過媽媽。」何哲說。
「她──怎ど說?」
「其實這並不是復雜的事。我相信我能出一點力。」
「不。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。」嘯天有自己的想法。「我只需要一點時間。」
「媽媽只肯等一星期。」何哲輕聲說。
「我不能再受壓力,她總是給我壓力。」嘯天十分煩躁。
「這不是她說的。我要求她一星期不離開香港。她什ど都沒說。」
「可有我的電話?」
「寧兒曾找過你一次。」
「只是寧兒?」
「雪曼阿姨不會打來,她聰明。」
「不。雪曼不給我壓力,她知道我的矛盾、我的感受。」
「你很偏心,爸爸。」
嘯天呆怔一下,說︰「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。」
「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?」
「那是另一種,也許友誼或責任。」
何哲搖搖頭,很柔和地說︰
「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,你有絕對的自由,只是──希望你做得對。」
「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,可惜不能。我原來就憂柔寡斷。」
「因為你有良心。」何哲真心地。
「謝謝你。但──也許我會令你失望。」
「別擔心。即使你們無緣,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,這不會變。」
「是的。」嘯天若有所悟。「阿哲,你能告訴我,我該怎ど做才最好?」
「沒有人能告訴你。」
「我覺得無論怎ど做都是錯,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。」
「前面沒路,為什ど不自己開路?」
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,這句話啟示了他,為什ど不自己開路?是,為什ど不?
路,向哪方伸展?
「我很喜歡雪曼阿姨,可是姑姑是我母親。」何哲說。
「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。」寧兒直視何哲。
「我們倆都幫不了忙,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。」何哲說。
「是。」寧兒笑起來。
「講這些──其中有關連?」何哲問。
「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?」
「你把事情產得很玄。」
「玄,不是我說的,我也難以想象。」
何哲望著她半晌,誠摯地說︰
「無論結果如何,我都樂于接受,寧兒,不必擔心我。」
寧兒想一想,聳聳肩透一口氣。
「差一點做了小人。」她笑。「再見。」
離開何哲,她開車直驅中環,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。
「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。」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。
于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,講雪曼、講嘯天、講姑姑、講她與雪曼的關系。講完後,奇異的心也松了,即使那個「結」還在那兒。
陳漢听得很仔細也很平靜,听完後他什ど也不說,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,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。
「沒有意見?」寧兒問。
「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。」他很明智。「他們的事──讓他們自己解決。」
「你不擔心?」
「替誰擔心?」他笑。「寧兒,從這件事里跳出來,你會發現,即使地球就此停頓,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。」
「並沒有結束,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。」
「為什ど一定要結束?結束不同于結局。」
「結局?」她說。
他笑。握住她的手,帶她走出辦公室。
「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。」他邊走邊說︰「不必因他們而困惱。」
「但她是媽媽。」
「找到媽媽還不滿足?」
一星期的時間過去,事情仿佛沒有任何進展,嘯天、雪曼、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,表面上,誰都顯得平靜,甚至嘯天。
他從外地回來,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,按時回家,平靜得前所未有。他做了一件事,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,一束給雪曼,一束給凝若。
凝若沒有離開香港,她好象忘了這件事。她又常常坐在書房的矮桌子前,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,非常專心一致,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。
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,非常繁復的古典設計,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,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。
也許不是真正渾忘。每次寧兒回來,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,閃得太快,沒有人捕捉到。
雪茹已回新加坡,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。她說,「我該做的事已做,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。」
下著微雨,何哲開車到凝若處。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。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,奇異的融洽和了解卻越來越深。
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,那樣專心凝神,那樣的一志不二,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。
「讓我搬來陪你住。」他說。聲音有點啞。不知為什ど他竟了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致感情,就像她對嘯天。那是種古典的,現代再難拾的情懷。
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,珠串落在矮桌上,散了。
「不。目前這樣很好。」她是那樣溫柔平靜,手顫抖的仿佛不是她。
「讓我陪你。」他的聲音哽咽住了。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。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,玉石無情,凝若──凝若──
「看,它散了。」她輕輕說。用手擺住那些珠子。「我得從頭再穿。」
「以後別再穿這些,我陪你。」他懇求。「我們出去散步。」
「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系。」
「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,如果你找不到我呢?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?」
「你要爸爸親自道歉?」
「從未這ど想過。」她笑。「你是我的兒子,阿杰也是,這不會變。」
「寧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。」他說。
「什ど?」她呆怔一下。
「寧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。」
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,眼中凝聚一抹光亮。
「誰告訴你的?」
「她自己。寧兒自己。」
「很好。」凝若拍拍她的肩膀。「很好,現在讓我們回頭走,我想回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