傳宗帶她到普通的餐館,她完全不介意,大方自然的像來慣了似的。
「可以說說你的家人嗎?」她充滿好奇。
他猶豫一下。
「其實我可以說沒有家人。」他慢慢的,「或者說我不知道家人是誰,我出自保良局。」
「哦!」她大為意外,「對下起,我並非有意的。」
「這是事實,我不覺有甚麼不好。」他微笑,深深黑眸中仿佛有很多東西,「自我懂人事後,我只有一個阿姨,她是個啞巴。」
「哦——」她仿佛听到一個傳奇故事般詫異,「怎麼——好像電視劇。」
「啞巴阿姨助養我,直到我讀完大學。」他的聲音充滿真情,「她不但給我實質的幫助,還給我愛心和親情,我當她是親人。」
「她在香港?」
「是。她是個打住家工的老式女人,梳起不嫁的那種。但她對我很好,自己省吃儉用,無論如何也鼓勵我讀大學。不是她,我沒有今天。
家儀眼眶紅了,她的善良和心腸柔軟令她對這件事感動不已。
「我能見她嗎?」她吸吸鼻子。
「有機會一定讓你見冬姨。」
「冬姨?」
「她叫陳冬妹。」他在思想著,是否趁機會把嘉文也一起告訴她?
「現在仍在打住家工?I
「我勸她不要做,我養她,可是她不肯。」他搖頭笑,「她有她的固執和骨氣。」
「好像電影里才有的人物。」
「小人物很多是有血有肉的。」
第二天,傳宗接到曼寧的電話。
「听說你有個啞巴阿姨在打住家工?」她溫柔又善意的問。
「是。」傳宗直認不諱,冬姨是他的驕傲,「顧太有甚麼事要我辦呢?」
「叫我安悌。」曼寧笑,「家儀跟我提起,我想,問問冬姨介不介意到我們家做盧太的助手?盧太是我們的管家。」
「這——」傳宗意外得不知該怎樣回答。
「盧太助手的工作是不必打理家頭細務,不做粗活的。只要管管家里的工人、花木和司機,幫我看著家。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傳宗深深吸一口氣。雖知道曼寧是好意的,心里還是覺得怪怪的,有點不舒服。」我可以問問她。
「我沒有別的意思,只是覺得你阿姨很難得。與其在外面打工,不如來我家幫忙,我們會待她如自己人般。」
「謝謝你。只是我不能替她回答。」
「那麼問了她再告訴我。」
傳宗去看冬姨,說出了這件事。
冬姨以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,他完全不懂她想表達甚麼。
「我不會勉強你,你自己決定所有的事。」
冬姨突然抓起一枝筆,在報紙的邊緣空白地方歪歪斜斜的寫一個「顧」字,筆劃並不正確,但那確是「顧」字。
「是。他們姓顧,你怎麼知道?」
冬姨搖搖頭,又立刻點點頭。
「你不想去?你願意去?」
她用手比劃一下,傳宗明白她表示願意先去看看再作決定。
「那我約好時間再來接你。」
傳宗約的是星期天,因為冬姨星期天才能放假。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時,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,住自己的地方。
傳宗帶她坐的士前往。
的士停在顧家大門外,另一輛私家車也駛至,大門緩緩而開,車上坐的是曼寧和家儀。家儀也看見他們,正以笑臉打招呼。
突然間,冬姨臉色大變,撫著胸口仿佛非常痛苦,臉上肌肉也微微抽搐著,她用力拍著的士司機的背部二叩令他開車離開。
「怎麼了?冬姨,你怎麼了?」傳宗大吃一驚,是突發甚麼急病嗎?
她不理傳宗,示意司機快些開車。司機看傳宗一眼,傳宗不忍冬姨那麼痛苦,便點點頭。
的士一個大轉彎迅速離開。傳宗回望,正奔出來的家儀一張錯愕的臉兒逐漸遠去。
「冬姨,哪里不舒服?我送你去醫院。」
她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,人也坐直了。
她用手勢表示要回家。
「冬姨——」傳宗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。
她搖搖頭,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回到她的住處,傳宗不敢立刻離開,剛才她明明是很痛苦的樣子。
冬姨默默的挪出一張紙,她彷佛幼稚園學生拼湊著寫字一般,勉強寫出三個字。傳宗看了半天,吃驚的張大了口。
「你寫的是顧希仁?你認得他?」
冬姨點點頭,又再點點頭,並用手比劃了半天。
「你——以前在他們家工作過?」
她再點點頭,咬著唇不再有表示。
「你不喜歡他們?」
冬姨不出聲。
「他們對你下好?」
她仍不說話。
「那——我打電話取消今天的約會。」
她終于點頭同意。
接電話的是家儀,連珠炮似的把所有問題、話語全轟出來。
「怎麼回事?怎麼來了又走?走得這麼急,連話也不留一句。那個冬姨在車上嗎?你現在在哪里?」
「冬姨——很不舒服,我送她往急癥室。」他不得不這麼說,「今天的約會要取消。」
「啊——她怎樣?嚴不嚴重?」善良的女孩立刻同情心大起。
「還好。我現在送她回家。」他吸一口氣。近來與說謊結上不了緣,「今天不能來了。」
「冬姨不能來,你也不來?媽媽在等你。」她不說自己在等他。
「對不起,我要陪冬姨。」
家儀在電話里非常失望的樣子。
「那—明天補習時再見。」她收線。
冬姨已完全恢復正常,她示意傳宗可以離開,但他不放心,不肯走。
「顧家——是下是曾虧待你?」他試探問。
冬姨緩緩地搖頭,眼圈兒有些發紅。
傳宗心里暗暗詫異,顧家的成員看來個個都很好,不該是薄待工人之類。
「為甚麼你下願見他們?」
冬姨猶豫一下,寫下兩個似是而非的字︰「弟婦」。
「弟婦?」傳宗意外,「我沒見過這樣的人。」
她皺起眉,思索半晌,又寫下「兒子」兩字。
「兒子?是顧家杰,是我頂頭上司,」他笑起來,「很好的一個人。」
冬姨默不作聲,陷入深深的沉思。
傳宗陪冬姨吃完晚飯才離開。心理上,他的確當她類似母親的長輩。
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。曼寧又再問一次,傳宗婉轉的拒絕了,于是誰都不再提。
他還是天天見家儀,越接觸得多,越喜歡這個女孩子。她有好氣質、好教養外,就算誰都看得出她喜歡傳宗,卻表現得甚有分寸。
雖然她相當主動,這大概是在美國讀書的關系,但她還是相當矜持,不像那些鬼妹,大膽得全無顧慮。
「我想看出港產片,能否陪我去?」
這樣的要求決不過分,傳宗怎能拒絕?
因為傳宗,她竟疏遠了她那些同學、朋友,家里的燒烤會、大食會都減少了。除了陪曼寧逛逛街,喝暍下午茶外,地都留在家里,彷佛全心全意等待黃昏時候的補習。
人約黃昏後?
在她年輕的心靈裹,的確當它是一個約會,一個充滿喜悅與憧憬的約會。
又在上課,傳宗很專心地講解一題比較復雜的數學,這個乖學生今天卻反常的失神,只呆呆的望著他那張好看的臉。
偶爾抬起頭,看見了她的異樣。
「想甚麼?」他明的不說看甚麼。
心中坦然,小女孩望著他,他並沒有不自在。
「你知道你有對很漂亮的眼楮,睫毛又長又密,好像年輕時的媽咪。」
他搖頭笑。小女孩的思想真是天馬行空。
「我一直想不起像誰,只覺得奸熟悉,奸熟悉,後來想到媽咪——小時候我看媽咪的眼睫毛也是這樣,真的。
「你不像嗎?」
「睫毛我像爸爸。」她搖頭,「媽媽也漸漸老去,睫毛疏落了很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