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把你形容成一棵大樹,你會開漂亮的花讓人賞心悅目,你會生出柔軟的枝芽撫慰人心,你有滿樹的綠葉為人擋雨遮陽,你有強壯的樹干給人安全感──可是,因為你是樹,所以你不會向人靠近,必須由人向樹走去,向你貼近,才可能與你交心。」
黎淵越听心越亂,腦袋里好像有只小蟲不斷嗡嗡作響。
「她什麼時候跟你說這些的?」
「有天晚上你和兆安加班,沒回來吃晚飯,我們倆在房間里整理君君小時候的照片,那時候聊起的。她是個非常細心貼心的女孩,難怪君君會愛上她。」丁儀安望著車窗外淅哩嘩啦狂落的雨水,放低了聲音說︰「今天想起她提醒我的話,我終于決定,既然你不會向我走來,我只能向你靠近──如果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的話。黎淵?」她轉過頭看他,「你有沒有在听哪?」
「當然有。我也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。」他衷心地說。
「黎淵,我真希望我們能回復十年前剛認識時的感覺……每天每天,君君練習拉琴,你彈琴為他伴奏,而我在你們的琴聲中繪畫。我簡直想不出這輩子還有比那時更無憂無慮的時光。後來君君不修音樂了,可是我們還是偶爾相聚,一直到君君離家出走……當時,我真以為我和你已注定無緣,誰知道你竟然向我求婚……」丁儀安閉上眼懷想著,雙頰斐紅,愛情布滿了她的眼角和唇角。
「廷君剛跟我學琴的時候,他才……十七八歲吧?好久以前了。」
「是啊,可是我剛剛在咖啡店里,一段段往事回溯起來,好似昨天一樣。黎淵,等畫展結束以後,我會回澳洲一趟,把那邊的家賣了,搬回台北住,你說好不好?以後你安心上班,我在家畫畫,我們說不定還可以有個寶寶,現在四十多歲都可以生孩子,我才三十五,也不算太老,你說對嗎?不過你也要答應我,偶爾給自己放個假,我們倆出國走走,陪我寫生取景,好不好?我還會認真學作菜──瑩瑩說要教我作你喜歡的辣椒小魚乾呢!」
她滿懷著憧憬,一路描述心目中未來生活的美好面。
到了家,黎淵一將門打開,濃臭洋蔥味隨即撲鼻而來,兩人都不覺皺起眉頭。丁儀安伸手到門邊模索電燈開關。「咦,是瑩瑩在作菜嗎?她為什麼不開燈……啊!」她一腳踏進濕漉漉的地面,險些滑倒,等燈亮後見到屋里水淹滿地的景象,更不由得發出驚叫。「老天!這是怎麼回事……水管破了嗎?」
「瑩瑩?」黎淵喊。
沈默的回應。
他心髒劇跳,全身陡然冒出一陣冷汗,當下踩水奔進屋里。
浴室門沒有關。水從浴白水龍頭嘩啦啦地不斷沖下,從浴白滿出後流到地面。
梆雨瑩赤果的身子仰躺在滿缸水里,青白臉蛋仰在水面外,雙眸緊閉,氣若游絲,伸在浴白外的左手腕上開著一道深深的紫紅色的刀痕,鮮紅的血液不住由割口內一滴一滴流出,流進水中稀釋成比粉紅色更深一點的紅,再從浴白邊緣流下,滿浴室的地面被這怵目驚心的液體淹沒。
黎淵全身溫度降落到冰點,一顆心幾乎在剎那死去。丁儀安放聲尖叫。
他踏步沖上前,抓下掛在牆上的毛巾,將葛雨瑩腕上傷口緊緊扎住,抱出水面,她身軀的輕盈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,唯恐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……
你總想讓人以為你是不近人情的,而其實你並不是如此……
不樂觀的人活得一定很痛苦。我才不自尋煩惱呢……
或苦或樂都是自己想出來的。他想開了,把以前的悶苦都扔了,自然就開朗起來了。我看君君最後之所以會決定拋下一切,多少也是受到那樁走私案的影響……
你既然可以為了事業娶小泵,為什麼不能負起責任好好愛惜她……
本來還想給自己買顆紅寶石,獎勵自己今年過得很勇敢,那天和丁伯伯逛街時看到一顆好漂亮的,有點像君君生前珍藏的那顆……
你還能記得我生日,我就已經很高興了,人是不能太貪心的,對吧?……
她的巧笑倩兮,她的體貼解人,一幕幕景象在他腦中如電光驟現……
黎淵大叫︰「你要撐下去!」
他以大浴巾包裹住她虛弱的身子,摟抱在懷里,向屋外狂奔而出。
雨,越下越大了……
第五章
血!好多好多的血!
她的兩腿顫抖得支撐不住身體,眼前除了一片紅什麼也看不見……
為什麼會這樣?她才走開短短幾分鐘,為什麼整個世界竟在傾刻間顛覆粉碎?
逃,你快逃……
不!你振作點,我……我去找人……救命……
寶石,不要留……柔兒,你走……
不!「艾倫!」
她尖叫,尖叫,不停尖叫,可是,不論她再嚷叫多少次,再慟哭多少回,艾倫都沒有再答應她,也沒有再張開眼楮看她一眼,只有濃稠的暗紅液體不住從他胸口碗大的窟窿里滔滔涌出……
冷汗一顆顆從她額上冒出,蘇嫣柔在劇烈喘息中陡然張開眼楮,驚懼了幾秒鐘才發現自己被堅實的臂膀從背後牢牢擁住,她整個身子早已被歐煦陽摟在懷里,熱烈的體溫貼著她背部,他加重手臂的力量,提醒她這……又是一場惡夢!
歐煦陽沒有說話,只是維持姿勢抱著她,直到她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。
「為什麼……又夢見了呢?」她喃喃自語著,眼淚撲簌簌落下,右手習慣性地往左手腕移動,模索那圈寶石鐲子。
歐煦陽溫柔拭去她的淚,輕聲問︰「還好嗎?要不要喝水?」
蘇嫣柔搖了搖頭。
艾倫死了,她的尖叫聲引得持刀凶手去而復返,她在雜踏的腳步聲中倉皇逃跑,視線被淚水佔滿,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,只知道沒命的跑,跑,跑,跑過一條復一條幽暗的巷道,直到撲倒在一個路過人的身上,才全身癱軟下來,回頭看那凶手卻早已失去蹤影,原來她已經逃到了大街而不自知。
極度的恐懼與哀傷,讓她的心成空白一片,淌著早已乾旱的眼淚,不敢在巴黎多作停留,急急上機逃回了台北。
人是回到了台北,心卻不知該何去何從。不知不覺中,蘇嫣柔竟然在她與艾倫相識的公園坐了整天整夜,彷佛看見艾倫,帶著一身爽朗與愛情,再次朝她走近……
她永遠忘不了與艾倫初相識的那天……
是如此偶然的一個顧盼呵,那時,他對她怔怔望了幾秒後,筆直向她走來。
即使你只是靜靜走過,沒有回頭看這一眼,即使
你今天沒有在此出現,沒有讓我遇見你,我還是
堅信──在未來不定某日的某個角落里,我會將
你認出來。
這就是艾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。
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前世注定的戀情?是不是真能在第一眼對望中就確認自己缺少的另一半?但那愛情的火焰,確實在視線初次交會的瞬間,便從他清澄的眼底燃燒進了她心里,無邊無涯地擴大蔓延……
握緊了艾倫死前要她丟棄的那顆紅寶石,蘇嫣柔驟然間知道自己和寶石的最終歸宿何在。結果她兩度尋死不成,寶石也隨著保留了下來,但她的一顆心卻死得比人死還徹底。最後她找了間首飾店,配上一些假珠寶,請人作成一只鐲子,遮住腕上疤痕,也算一並封鎖了過去的記憶……
她尚在發楞,歐煦陽已經爬下床鋪,將她身子橫抱起來。
「走,去洗個澡,你發了一身的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