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許什麼願?」文明中從背後環住閉目祈禱的李盈月,偏頭過去親吻她的臉頰。
「那你許什麼願?」她反問他。
「嗯!柄泰民安。你呢?」
「真巧,我許的是風調雨順!」
其實,他們許的是同一個願望,他們彼此也都心知肚明,只是,誰也不想去踫觸那個可能的悲傷。
如同文明中過去的方法——刻意遺忘。
那是文明中後來發現的,遺忘或忽略或許不能真的去避免,但起碼可以讓彼此心里都好過一些。
十一月,天涼之後,文明中一度身體不適。
其實,也只不過是一點點發燒罷了,李盈月卻執意在半夜火急地送他到醫院,臉色鐵青地詢問醫生︰「是不是又惡化了?有沒有關系?」一場雞飛狗跳後,醫生確定只是尋常的流行性感冒罷了,李盈月一顆心才安定下來。
文明中發燒期間,李盈月一刻也不敢離開,整日目不轉楮地守著他,仿佛一眨眼,就會陰陽兩隔,永無相見之日,文明中嘴里抱怨她大驚小敝,心里卻滿是愧疚。
他知道,李盈月嘴里雖不說,但自嫁他之後卻惶惶終日,心事好比一條細線,細線的一端系著李盈月的心,另一端則系著文明中生命的曲線,每有小變動,都要教她一顆心懸在空中,難上難下。文明中真擔心,他生命的曲線要是斷了,李盈月的心是不是也會摔成碎片?
「盈月——」
忙給小baby織毛衣的李盈月抬頭看他。
「你醒了?燒退了沒有?」她伸手去模,卻被他緊緊地握住了。
「別織了,也許我們命中注定無此緣分。來,來陪我睡!」
李盈月順從地鑽進被里。
「盈月,這些日子來,我有了你,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。真高興我娶了你,否則,這輩子,我就白活了!」
李盈月靜靜地偎著丈夫,並仔細分辨他的體溫是否正常。
「我是想……如果我們能有個孩子,當然很好,但是,如果沒有的話……」文明中想說些有關未來的話,又怕李盈月不愛听,便有些吞吐。「盈月,我……」
「你還有體力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我吃了排卵藥,也量過體溫,應該沒錯。」
文明中怔住了!她為什麼這麼急著要個孩子?每天量體溫不夠,甚至還吃排卵藥?看來,她對他的身體,是真的沒信心了——
天!我給她的究竟是什麼?惶恐?沒有未來?不安?還是永無止境的悲傷?文明中的心頓時墜到了谷底。
「明中,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嘛!你要是沒體力,我自己來也可以。不過,書上說,男的主動比較容易受孕……」
不待李盈月說完,文明中就翻到她身上,一點一滴,含情抱歉地咽著淚水,褪去她的衣物。除了孩子,除了一個孩子,他還能給她什麼?他還給得起什麼?
他不能連她僅有的要求都不能給,他不能!
那是一場破天荒的賣力演出,他發泄地在一生所愛的胴體上,揮動他男人應有的魄力,揮灑他的生命、他的精力、他對命運的不平、對未來的不甘、對上天的抗議!他像頭被激怒了的野獸,完全無法駕御地狂奔在她的血液里,在她體內掀起一場驚濤駭浪,席卷掉她所有的不安和顧忌。
他不能停,也無法停止一發不可收拾的律動和情緒,他的淚伴隨他的汗川流而下,滴在她身上、滴在冰冷的磁磚上,滴在他永遠洗刷不去的記憶里——那淚,在記憶里化成熊熊火焰,烙燒著他的心。
那次,李盈月成功了。
那次,精力的過分耗損,讓文明中的病況急轉直下。
那次,李盈月珍藏著月復中無可取代的禮物,含著淚水對他說︰「我終于,可以不怕你突然死去了,因為,你永遠活在這里……」
文明中伏在她平順依舊的小骯上,痛哭出聲。
「盈月,你恨我吧!恨我吧——」
李盈月撫著文明中的發,他的發被汗水滴濕了,有些黏膩和油垢味,但李盈月不但不以為意,還俯身吻了它。
她恨他嗎?不,文明中沒有錯,生命的短暫與長久不是他所能決定;但想到月復中的小生命,以及未來可能的單親辛苦的日子,李盈月不能不去怪怨命運的捉弄。
「盈月,我想,我沒有多少日子了!」他情緒略平時,抬頭看她。「我真的很想看到孩子出生,握著他的手,把我的精神也做個傳承,起碼抱過他,就好像不這麼不負責任!我是爸爸,對不對?有哪個負責任的爸爸,能對生命這樣敷衍,連抱一抱他的時候都沒有!」
她安慰他︰「會的,我知道他也愛你!」她把手按在肚皮上說︰「他會是個好孩子!你瞧,別人懷孕都會害喜,我就不會。他會替媽媽著想,一定也會替爸爸想。你能熬到抱到他的,他會給我們帶來好運!」
「還有多久?」
「二十八周,也許二十六周就生了。人家說第一胎會早一些。」
「二十八周,一百九十六天?」文明中喃喃盤算著。
若醫生是對的,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個月不到就……
一整個農歷年,文家過得冷冷清清,只在初二那天,李盈月一早帶著婆婆準備的禮回娘家外,幾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。
女兒第一次不在家里過年,李母的年也過不好。初二,一大早醒來,外頭干冷地吹著北風,刮干了她細心養植在陽台的蘭花,也刮痛了她因流淚而脆弱的兩頰。李母不斷往巷口望著,仰得脖子僵硬,卻仍沒盼到那熟悉的兩條人影。
嫁出去的女兒第一次回娘家是很慎重的,識大體的婆家自會早早放人,怎麼大半天還沒見著個影兒?李母往腕表一瞧,才八點二十分,不覺怪自己太急、太傻。
八點四十五分,李母邊眺望著巷口邊順手剪去枯黃的蘭葉,好不容易看見一個穿著花洋裝的小女人,拎著大包小包地往這兒走來。
「盈月,來啦?怎麼不早一點出門呢?我一個人無聊死了!」李母趕緊把李盈月手上的東西全接了去,順手擱在鞋櫃上。
「媽,里面有包黑棗,放冰箱比較好。」
「不急不急,快坐下來休息會兒!明中呢?怎麼讓你一個人來?」
「他要來,我不肯!」
「為什麼?他有義務陪你來的。」
「他……天冷,我怕他又著涼了!他病得苦,我也不好過,不如自己來。我……媽,我們早點吃好不好?吃過飯,我想早點回去!」
「什麼?」李母忿而站起身︰「是他們限定你回娘家?還是你自己不肯多陪陪老媽我?我準備了好多東西,你怎麼可以……」
「媽,你別誤會了!」李盈月眼淚撲簌而下。「媽,沒有人限定我,也不是我不肯陪你,是……是……」
「篤」一聲,李盈月雙腳落地︰「媽,我們相聚的日子還長遠,你健康,又正值盛年,可是明中……我們的時間,現在是一分一秒在往後拋;往前看,卻什麼也抓不到!現在,我們是有一天算一天,我實在……」
「好了!好了!」李母不忍再听,雖然李父是意外猝死,沒有過這種飽受死亡陰影折磨的經驗,但對死亡的恐懼,凡人皆同,死亡的等待更是教人絕望得無以復加,這些,李母不會不懂。
李母扶起她,說了些安慰的話,並囑咐她隨時回來,別教人欺負了!
李盈月「養兒方知父母恩」,對母親的關愛也能心領神會,只是,這般生離死別,痛失愛人的悲哀,旁人是無法替代的,就連骨肉血親的媽媽,也無法代子受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