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喜歡她?」話一出口,羿書才覺得自己問得傻,只好自圓其說——「其實,誰不喜歡她呢?她天生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群眾魅力。可是,有時,又總覺得太招搖了。」
「招搖?這樣就叫招搖了?那些出門總要警察開路的人怎麼說?你見了怎麼也只是回避,為什麼不攔路喊冤,說他們太招搖了?啊?」
又來了!每次都這樣;羿書懶得回答他。他總是抓了些微語病就要怪人沒有國家民族觀念,沒有肩負起時代青年的責任,胡亂扣了一堆帽子,叫你羞慚得恨不得立刻「投筆從戎」,跟著他去做偉大的「革命」夢!
「這世界真是不公平,貧富懸殊,官僚、權威大興,可是就沒人敢認真去看、去批評,只是默默承受、姑息養奸。」小蔣把煙往掌心塞去,捻熄了火苗,不知痛似的。
羿書見了不禁心里有氣!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他竟如此虐待自己,忍不住訓他一句︰「你這樣的家世背景還嫌社會不公平,那麼那些沒爹沒娘、忍凍挨餓的孩子不全活不下去了?」
「你懂什麼?」小蔣眼中有火,但隨即嘆氣搖頭,懶得說下去了。在他眼中,所有的人都是沉睡的,唯他獨醒。
百合和大家到舞廳去狂歡,直到夜深了,才由賀尚送她回家。
「謝謝你送我回來,更謝謝你的詩,它讓我的歌更出色。」百合下了機車,對賀尚深深致謝,她是由衷的。
「對我還說什麼謝?我才真該謝你呢!否則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作詞。」
「往後我們還能合作啊!」
「是啊,咱們是最佳拍檔!」賀尚伸出雙手,讓百合在上頭用力拍一下,再回拍過去——那是他們的默契。
「再見嘍!」百合朝賀尚揮揮手,但兩人都沒有離去的意思。會場上的成功太叫人興奮了,尤其是百合,這是她音樂創作的起步,也是她的第一個成就,這種喜悅,真教人亢奮得難以入眠。
「你先上樓去,我看見你樓上燈亮了,就走。」賀尚看著她,薄平的嘴角微揚。
百合聳聳肩,接受了他的好意,轉身向公寓走去,心里是甜滋滋的;這種穩定的關懷,的確很令人心動。
她一進公寓,便死命的爬樓梯,一口氣沖進屋里,胡亂地甩掉一只鞋,另一只還掛在腳上,一拐一拐的跳到窗邊,扭開燈,朝賀尚揮手道別。直到賀尚的機車走遠了,她才順著牆滑坐在地上,慢慢地解開剩下的那只鞋。
百合慢慢溫習著她和賀尚修改曲子時的討論、練唱時的趣事,以及相對默默時的眼神;她還溫習著曲子一再修改而日趨完美的關鍵,溫習曲子得獎的理由,也溫習著賀尚的柔情。
這樣的夜,她真希望能和全世界分享,尤其是她的爸媽,可惜,現在太晚了,他們早睡了。
百合有個健康的家,除了教堂,就是幫著教會里的兄弟姊妹們排紛解難。百合的父親余志彬在郵局上班,三十年來沒和同事有過一點爭吵,同事家有兒子滿月、老父壽誕、兄弟結婚的,沒一次他沒到禮的。長長的臉上有兩個小酒窩,使他看來有些老天真。他常說,待他發蒼須白的時候,要留起胡子給孩子當聖誕老公公,逗大家歡喜。
余志彬極疼百合,但又不像平常的父親,把女兒當財產或寶貝似的,舍不得放手。他當百合是天使,而天使天生就有翅膀,他不能自私的折了她的羽翼。
百合打小就常和父親上教堂,跟著人家唱詩歌;余志彬見她有點音樂天分,就讓她去學鋼琴。當時,鋼琴是極奢侈的東西,但余志彬一點也沒猶豫,標了一個會,就全數拿去給六歲的女兒買了架大玩具,還叫百合的母親嘀咕了一整年。或許是因為這樣,小小的孩子有顆小小的敏感的心,懂得珍惜父女間那份感情,就在那叮叮咚咚的音符間,格外努力練琴。
百合的母親是個平凡的婦人,沒念過什麼書,做人做事也安分守己。丈夫上教堂,她也上教堂;丈夫打球去,她就在家里胡亂編織點東西;唯一的嗜好,就是收集一些有用、沒用的紙張、舊衣服。紙張可以折紙器,做門簾、掛飾;舊衣服裁碎了,再一塊塊拼湊起來,做小被單、桌巾什麼的。自己用不著,就四處推銷送人,又不花錢,又可以做做人際關系。現在時髦了,還有什麼「環保」意識,倒是一舉數得。
百合想念著自己單純善良的雙親,覺得自己幸福極了。
百合呆想了半天,忽地,外頭傳來門鈴聲——該不會是賀尚去而復返吧?百合提著一只鞋,匆匆去開門。
「小蔣?你怎麼……」門一開,小蔣便陡地倒在百合懷里。
「唉喲!小心點。」百合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,實在也承受不住一個大男人的重量,差點連自己也跌倒了。
「怎麼?你怎麼了?怎麼醉成這樣?」百台高著一邊肩膀,踉蹌地扶小蔣進屋坐下。小蔣垂著臉,雙唇微腫,胡子冒著灰芽,滿腮凌亂。
百合盛了一盆熱水,用毛巾給小蔣抹了臉,他「嘔」地一聲,臉盆里里外外,地上、身上,吐得到處都是!百合看了惡心,沖到浴室,也翻腸翻肚的吐了一陣。
可怎麼辦才好?百合不知怎麼去面對這樣一個爛醉的人;賀尚又不知到家了沒……
不,不能找賀尚。他倆向來死對頭,小蔣定是有心事才會喝得如此爛醉,要是找賀尚來,只有憑添麻煩。
可是,這更深人靜的,找誰好呢?百合左思右想,想到了羿書,那個圓臉長眉的女孩。她住的地方,離百合不到一百公尺。
「喂?抱歉,打擾了。我找羿書,有急事!」
「好,等一下喔!」對方放下電話,喊著「喂!羿書,電話啦!女的,有急事,快起來哦——」電話那頭,叫唉的聲音懶懶的,有些不情願。
「喂——」羿書似醒未醒的,哈了一聲氣。
「羿書啊!你能不能來一趟……」百合把小蔣醉酒的事一五一十說了,羿書一听是小蔣,立刻滿口答應,不一會兒,就到百合住處了。
「羿書。」
「人呢?」
「在那啊!醉成那樣,我又拖不動。剛吐了一地,我才弄好,可是他那一身,唉!真不知他怎麼弄的!」
羿書看小蔣那模樣,心里明白了七、八分,問百合︰「他有沒有說些什麼?」
「有啊!可是沒頭沒腦的,什麼不想姓蔣啦!世界上沒有真理啦!什麼……哎!好像沒人了解他似的,搞不清楚。」
「你是真笨還是假笨?!」羿書白了百合一眼,然後過去察看小蔣。兩人七手八腳的剝下小蔣的灰褐色牛仔外套。百合還小心翼翼的避著領口的穢物,羿書則俐落的替他卸下大部分的衣物,只留下一件內褲。
「拿床被子給他蓋著。」羿書扶著小蔣,吩咐百合做這做那的,百合倒完全成了外人了。
「要不要扶他到床上?」百合到房里轉了一圈,又回到客廳;而羿書稍作猶豫後,還是堅持讓小蔣留在原地。
把小蔣安排妥當,他仿佛沉睡了,但眉頭仍是緊蹙著。
「要不要打個電話到他家里?」百合覺得留他在這不妥當,而且他家里的人要是等不到他,不知有多著急。
「不必了,省得挨他罵!」羿書席地坐下,嘴唇干得泛白,臉色也白,顯得兩道長眉黑得更突兀了。百合看著她,感覺周圍的空氣繃得緊緊的,像是隨時有爆裂的危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