牙科的診療室被隔成四小間半密封的空間,每個小空間里都放置了一張像電椅的診療椅,還有一堆牙醫專用的恐怖用具。
這一天問診的牙醫共有三個,我到達的時候,每個牙醫都正忙得不可開交。
不知道是人類的通病,還是只是我個人的癖好,我開始一一打量每個醫生。
第一個是個留長發還扎著馬尾的男醫生,看起來不像個醫生,反而像是夜里在PUB駐唱的搖賓歌手,這樣的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值得信任。
我急忙的看了看掛在診療室外面的名牌,這個牙醫姓李。幸好,我掛的是個姓關的門診,心里安心了不少。
第二診療室是由一位女醫生負責看診。從來沒想過要給女牙醫看牙,不是對女人不信任,或是對女人有偏見,只是單純的不習慣,所以當然沒掛她的門診了。
第三個是留著小平頭的男醫生,臉上又是眼鏡又是口罩的,看不出他的長相。他正在為一個老伯看診,看起來還算是正常,不過他在看診時每隔幾分鐘就會用力扭動自己的頸椎,像是在拉動脖子的神經一樣,頭也跟著不自然的扭動。
他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多年以前看過的一部描寫變態殺人魔的電影,那部電影中的殺人魔在殺人之前,就會不自然的扭動頸椎、晃動頭、額頭不停冒汗……我趕緊看了看這位小平頭醫生的大名--關大鉦。
不會吧!我就是掛這個醫生的門診。
我的眼楮不自覺地落在關大鉦醫師的一舉一動上,看著他拿可怕的鑽子往病人的口里猛鑽,有時他也會停下手,然後再扭動幾下頸椎。
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,電影情節和現實是沒有任何關聯的,但是電影里的血腥畫面還是不斷在我的腦海中浮現。
才這麼想著,關大鉦醫師已經放下手上的看診工具,向看診的老伯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,接著老伯撫著右臉頰走出診療室。
老伯經過我面前時,我幾乎看到他額頭上冒出的青筋和抽動的臉頰神經。
好可怕!我考慮是否立刻轉身離開,也許我應該接受可樂的建議,找一家更適合我的診所,至少要找個動作溫柔的醫師。
「蔡佳禾。」護士喊著我的名字。
反射神經讓我立刻回應道︰「我。」
「該你了。」護士看了我一眼,沒什麼表情。
她領著我走進小小的診療室,並且要我坐到診療椅上,然後機械性的把眼神移到手上的病歷。
「你坐在這里,醫生馬上過來。」
我在像電椅的診療椅上躺下來,不安的扯動衣襟,又模模頭發,眼神飄忽地看著天花板。
幾分鐘之後,一張大臉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。
「怎麼樣?」戴著眼鏡和口罩的小平頭醫生隔著口罩和我說話。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,也听不出他的情緒,「怎麼樣?」我反問道。
什麼怎麼樣?當然是牙痛!難不成有人會因為頭痛來看牙醫嗎?我正想這麼回答時,再次看到變態殺人魔的翻版在我面前重現。
小平頭醫生再度不自然的扭動頸椎,才又說道︰「牙痛是不是?嘴巴張開。」
我二話不說,立刻張嘴巴。
「張大點!」小平頭醫生將椅子上方的黃燈打開,拿著器具撬開我的嘴巴。
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,其間又扭了一次脖子,看他的腦袋瓜就在距離我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晃動,那種可怕更是加深三十倍。
好不容易,他對我的牙下評論。
「牙結石很多,大部分的牙都蛀掉了,下排的兩顆智齒也需要拔掉。」他又問︰「你多久沒看牙醫了?」
我的嘴巴持續的張大著,他手上的工具也仍在我嘴巴里晃過來又晃過去,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問題,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抗議聲。
「這顆蛀牙……」
我感覺他正用尖尖的物體在我那顆被挖空的臼齒里攪動著。
「這顆牙蛀得很嚴重了,怎麼拖這麼久才看醫生?」
我的嘴仍然張得大大的,因為沒有辦法吞口水的關系,我覺得自己快被口水嗆住了。
「今天先洗牙結石好了。」他終于暫時放過我,把看診工具由我的嘴巴里移出,轉過身去準備其它的工具。
好不容易可以將嘴巴閉上,我趕緊吞了兩口口水。
「我想……」我想說的是,我想改天再來看診,不過這位小平頭醫生一點發言權也沒留給我,他很快的又轉身面向我。
「嘴巴張大,洗牙。」
看到小平頭醫生的眼楮,我再度乖乖的把嘴巴張開。沒辦法,我實在太害怕了!一個人孤獨的看牙醫已經是人生的一大關卡,又遇上怪怪的小平頭醫生,這種處境就更雪上加霜了。
接下來,我看見一大堆水氣在我臉頰上方飄散著,有些還落在我的臉上,陣陣的酸楚由牙齦開始傳出。這些我都可以忍受,最可怕的是,放在我嘴邊的抽水導管一點作用也沒有,過多的唾液沿著我的嘴角流出。
一定很丑吧!我可是個女生哪!雖然在心里不停地吶喊著,可是無情的唾液還是不停地流出。
小平頭醫生突然停止動作,第一次仔細端看我的臉。為什麼這麼說呢?因為我很清楚的知道,在此之前他的視線只落在我的口腔里、牙齒上。
接著,他拎起別在我胸前的紙巾在我的嘴角抹了兩下。
長了這大,居然還得被個素昧平生的男人抹口水,這個動作令我感到十足的難堪。我的雙手緊握成拳,真希望我有足夠的勇氣一拳揮在小平頭牙醫的鼻梁上,把他打昏,然後再-走了之•「漱口。」小平頭醫生簡單的兩個字,對我而言卻像天大的恩澤。
我珍惜的捧著漱口杯,把握這個嘴巴得以恢復自由的機會。因為我知道只要小平頭醫生一聲令下,我就必須再度不顧形象的張大嘴。
*****
可樂忙著扎緊下午要送出的新娘捧花,看到我走進門,立刻停下動作。
「怎麼樣?」可樂關心地問道。
「我覺得看牙醫是世界上最沒自尊的事情。」捧著雙頰,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。
可樂歪了歪頭,不解的模樣,又回到原先的工作。
「看牙醫和自尊沒有關系吧?」
「我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流了滿臉的口水,你說是不是很沒有尊嚴?」一想到這我就難過。
「誰在乎你流了多少口水,對一個牙醫生而言,流口水和滿嘴的爛牙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吧。」可樂說道。
說的也是。可樂的話不多,卻有很大的安慰作用。
「什麼時候要覆診?」可樂把手頭的花束完成,又著手于另一個工作。
「我想換家診所。」我說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幫我看診的那個牙醫好可怕,看起來像變態殺人魔一樣,而且一點也不親切、溫柔。」我說出對小平頭醫生的感覺。
「隨便你,反正我早猜到不管到哪里看牙,你都會發牢騷。」可樂拿了一株滿天星在我眼前晃了晃,繼續說道︰「你的牢騷就像滿天星一樣數不完。」
「你不知道,那個牙醫真的好可怕!」我趕緊解釋。
有時我真懷疑為什麼我能和可樂維持友誼六年之久?她是個對事情鮮少要求的人,所以我偶爾有些抱怨,她就會當我亂發牢騷。例如吃便當時我嫌便當盒不好看,影響我的食欲、看報紙時嫌報紙油墨味難聞、下雨天時嫌路上狗大便變成爛泥狀……這些事情明明就存在,不光是我無法忍受,我想每個人也都不能忍受這些事情吧,那麼何不大聲的說出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