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正在拖地,看見他,怪高興,這樣說︰「有人要借我們屋子拍電影呢。」
「你答允沒有?」
「我拒絕了,那多吵鬧。」
「做得好。」
「千歲,我在想,你也該結婚了,你爸剩下些許積蓄,正好替你成家。」
歲走到露台上,「人要有自知之明。」千歲微笑。
「沒有女朋友?」
「一個也沒有。千歲走到露台上。」
「我看蟠桃對你就有意思。」
「她們都是一個式樣︰開頭溫婉動人,有商有量,天天跑來叫伯母,走得近了,臉色漸變,事事要由她作主,等到結了婚,除出娘家,不認別人,那時,男人正式成為家奴。」
他母親忍著笑,「你都看穿了。」
千歲說︰「只得我媽是例外。」
他握住母親的手。
「我做了你最喜歡的雞粥,來,喝一碗。」
「滿肚子水。」
「路上吃得馬虎,家里要吃好些。」
這時,有人敲門,一個少女探頭進來,「千歲哥在家嗎?」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著雪白蘭及水果來看他。
千歲的母親立刻笑容滿面開了門,「進來進來。」
千歲又別轉面孔門。
這一陣子他看見女人就害怕。
他站起來走到附近叫[歡喜人]的小茶室去吃醬油牛排,那種盛在熱鐵板上捧出來吱吱發聲冒煙通世界都沒有的美食,配上大杯檀島咖啡,其味無窮。
女侍應叫安娜,同他很熟,趁沒有客人,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,有一句沒一句問他話。
「寂寞嗎」,「晚上做些什麼」、「看過那套叫《心事終虛話》的文藝片沒有」
平時千歲總是含笑不語,這次他覺得無比煩膩。
飽餐一頓放下飯錢就走了。
他想到醫生忠告,把車一直駛出去。
餅了領崗口岸,一樣土地一樣風景,不知怎地,卻有一種荒涼感覺,白天看出去,鄉鎮路口擺著[按摩]、[洗頭]、[檳榔啤酒]的木牌廣告破舊乏力,一點說服力也無,與晚上閃爍的霓虹燈大不相同。
他停下車來過了領崗口岸。
店門都半掩著,一個壯漢嘴角吊著香煙詫異地迎出,「這麼早?」他身邊一條黃狗搖著尾巴。
千歲臉色凝重,他認得招牌︰華美按摩。
他下車輕輕問︰「小紅在嗎?」
「她們晚上十時才來。」
「我有急事找她」
「什麼急事?」
千歲不笨,他笑說︰「還錢。」
「我幫你轉交鈔票。」
「那沒誠意。」
千歲數兩百元給他。
「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後邊休息千歲數兩百元給他。」
半晌,一個年輕女子推開玻璃門出來。
她穿著極短體育褲、小背心,露出青黃色干燥皮膚,白天看去,像極營養不良,同晚上化了妝完全不同相貌。
「你是小紅?」
那女子點點頭,伸出手去拿鈔票。
「我是你人客。」
她一怔,聳聳肩,一點表情也沒有。
「我有病,由你傳染給我」
她一听就跳起來想反駁。
他按住她,「我只怪自己,我不是來算帳,只是警告你,你得去看醫生。」
她牽牽嘴角。
太陽光下的她頭發枯燥,大黑眼圈,嘴角有明顯膿瘡,千歲不敢逼視。
她靜下來,仍然一言不發。
「我把話說完了,再見。」
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,他站起來上車。
只見一條路上都是因運而生的招牌︰[中西]、[美人]、[溫柔鄉]、[仙鳳池]
他記得去年秋天,他的貨櫃車駛過這里,只見師父與師兄們紛紛停住,笑著下車,撩起七彩塑膠珠簾,走進店里。
他正在觀望,一個年輕女子捧著[華美]招牌走近,向他笑。
那招牌四周邊有轉動的紅綠小燈炮,不住閃動,像聖誕節裝飾,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個洋女圭女圭。
她穿著小背心短褲高跟拖鞋,肉質看上去光滑豐碩,只有十八九年紀,笑容可掬,「我叫小紅,你,先生,收你五百塊。」
千歲听說過可以還價,但是不知怎地,開不了口。
「下車來呀。」
他推開門下車,就這麼一次,兄弟吹起來牛來,也好有個話題。
他鎖上車門,跟小紅進店。
他照規矩先付過錢,小小板房里故意掛著一盞紅燈泡,照得職業女子膚皮紅粉緋緋,更加吸引。
那女子問︰「有沒有女朋友?」
他不答。
「為什麼到這里來?」
他想了想,忽然這樣說︰「這條路,走了千百次,愈來愈彷徨,都不知道往哪里。」
誰知那女子輕輕說︰「通往我這里。」
「幾時可以停下來?」
「現在先休息一會,我幫你揉揉肩膀。」
「我是一個窮家子,又不愛讀書,我沒有前途。」
女子格格笑,「你想太多了。」
他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。
他也覺得自己奇怪怎麼會在那種時候說起那種話來。
那女子靠攏來。
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。
他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荒涼,仍然撐著跑長途,時時唉聲嘆氣,千歲認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寫照︰一路上不住喝水訴苦想當年,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訴手足們,某村某屋里,有他新娶妻子,才廿三歲,明年初生養,是個男胎。
千歲覺得他們猥瑣︰什麼都不懂,單擅繁殖,子又生子,孫又生孫。
沒想到年輕的他更加丑惡。
醫生同他解釋過,這種病,醫好之後,十多年後,仍然可在血液中驗得出來,是個終身瘡疤。
他嘆口氣。
回到家中,堂兄正等他。
「去了哪里,等你大半天。」
千歲說︰「你又沒有預約。」
堂兄推他的頭,「你是銀行大班,見你還須預約。」
兩兄弟結伴出門。
到了旺角,金源指給千歲看︰「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車子在任意設站,等候乘客。」
千歲見到車子停滿幾條街,燈火通明,人來人往,絡繹不絕,每條路上都有幾個售票員,大專叫喊︰「去領崗,還有六個空位,即刻開車!」
「單程三十元,來回五十元!」
金源笑說︰「該處是重災區,其實所有地鐵站、火車站,都有站頭。」
千歲看得發員,「這是幾時興起的生意?」
「去年領崗實施廿四小時通關,政府對跨境載客車的配額放松,該行應運而生,兄弟,腦筋要轉得快,否則餓死人。」
「啊都是為著三餐一宿。」
金源取笑他,「我們人人只是為著兩餐,千歲,只剩你有理想,你最偉大。」
千歲裝作听不見,「做得到生意嗎?」
「你這句話真外行,有生意在先,才有人來投資,這是學校里老師說的︰有求必供。」
啊,說到經濟學理論上去了。
千歲抬起頭,只見城市霓虹燈把天空照成詭異的暗紅色,一顆星也看不見。
「這些車載客到哪里?」
「跨境去番禺、橫山、宗山,但見領崗客多,全部去領崗,比駕長途車簡單得多,已替你取得兩地客運營業證。」
「多謝大伯,多謝源哥。」
「來,與你去吃甜粥。」
「我不嗜甜。」
「怪不得身段那麼好,看我,一個水泡圈住腰圍。」
「源嫂愛你不就得了。」
「她媽不喜歡我,說我是個粗人。」
千歲不服,「那麼,叫她女兒嫁白領文人,學士月薪七千,碩士一萬二."
「你太市儈。」
到底是粗人,兩兄弟嘻哈大笑。
半響,金源問︰「你為什麼不喜讀書?」
「我也不明,」千歲搔頭,「怕是沒有興趣,書上每個字都會跳舞,不知說些什麼,為何要學三角幾何,日常生活幾時用到那些?又為什麼學天文地理、歷史社會?我可不關心人類是否從猿猴進化,抑或大氣層如何形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