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先生垂頭,「不,我倆因升學分開。」
「啊。」
「話別那日,她流淚說︰‘森,沒有人會愛你更多’,我清晰記得她亮晶晶淚水流下隻果般面頰,宛如昨日,」他深深嘆息,「時間都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小山不能回答。
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,約五十年,半個世紀吧,他早忘卻獨立宣言,分子結構,羅馬興亡史,哪一次升職,加薪……可是他還記得她閃亮的眼淚。
老人在中途下車。
回家第二天,松遠便來看她。
他一邊做肉醬意粉一邊問︰「你沒有告訴他們?」
小山抬起頭︰「什麼?」
「我與你約會。」
「我們在約會嗎?」小山笑起來,「我們極少訂時間地點。」
松遠取出三瓶葡萄酒,「今天我們試這三只酒。」
「上次那三種叫什麼?有一瓶是苦的,另一瓶有股霉味,真丟人。」
「我都有記錄,可供參考,華諺雲︰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,人家缺點,我們可以警惕。」
「你真是酒莊的孫子。」
松遠又問︰「你沒對他們說?」
小山低下頭,「仍不是時候。」
松遠揶揄她︰「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嗎。」
「唷,自古至今,鼓勵別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。」
「可是你特地去見我爸,為的不是這件事嗎。」
「他有女友在場。」
松遠莞爾,「我們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夠夸夸而談了。」
「他的確懂得享受生活。」
「那麼,老大與老三怎麼看?」
「我沒講,喉嚨像是有一顆石子塞住,什麼都說不出來。」
松遠收斂笑容,「呵,他們也還不知道。」
「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難以啟齒。」
松遠說︰「如果覺得有壓力,再隔一段時間才透露好了?我們不過是想他們高興,我們毋需征求他們同意。」
「好倔強。」
松遠低頭笑,「這是我自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評語。」
「我們維持現狀,盡量低調,不勞問候,該做什麼輕輕松松地做,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釋。」
「沈小山的確很勇敢。」
「剛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。」
松遠握住她的手,「那麼,幾時才說?」
小山很肯定,「我畢業那天。」
「哇,等!」
「松遠,背起我。」
「咦,在屋里為何要人背?」
「唏,叫你做什麼便做,听話。」
松遠背起她在公寓里走來走去。小山伏在他的背上,一直不出聲。
松遠卻說︰「來春,我們去花瑪酒莊看葡萄。」他也不覺得累,背了好些時候,才放下小山吃午餐。
初春,小山要考試,功課題目排山倒海那樣派下來,但求來得及交功課,于願已足。
她盼望春假。
好不容易兩個星期的假期開始。
第一天,小山賴床,噩夢連連,只听得有一個人大聲在她耳邊喊︰「沈小山,起來,考試開始,你失場,零分!」
小山驚醒,掩著耳朵,尖叫起來,「我退學,我不讀了。」
然後才發覺是個夢。
電話鈴震天價響。
小山跑去听,一邊猶有余悸,還在喘息。
那邊更急,「小山,我是松開,可否來一次?哀綠綺思昨夜忽然早產入院,我手足無措。」
「恭喜恭喜,情況如何?」
「母女平安,嬰兒只得五磅。」
小山放下心來,「五磅是中個子,不用住氧氣箱,你放心,我下午就到你家。」
「你常識豐富。」
小山笑,「我出生也只得五磅,一天喂九次。」
可憐的余松開,連道謝也來不及,就掛上電話。
小山立刻梳洗出門到飛機場買票子。
在候機室她一邊吃熱狗充饑一邊聯絡老好金,請她立刻趕往美國。「金,我負責幼嬰,你做菜給大伙吃,還有,約伯才三歲,也得有人照顧。」
金笑聲震天,「我立刻通知兩老︰花瑪家第四代出生了,我會第一時間與你會合,這是一家人發揮力量的時刻。」
金只比小山遲一班飛機。
她經驗老到,四周圍一看,立刻同小山說︰「我們出去辦貨。」
馬上開始做指揮官,一手抱起約伯,先到百貨公司,大量采購幼兒用品,再到菜市場置材料做菜。接著把家務全部攬過來。
松開高興得流淚。
「別緊張,嬰兒比你們想像中扎實,老人家說︰‘一旦可以出門,立刻去見太外公外婆’。」
松開說︰「我帶你們去看她。」
「小山先去,我做飯。」
松開轉過頭來,「小山——」
「別婆媽,快走。」
他已經兩日兩夜沒睡,鼻子通紅。
到了醫院,小山先去看幼嬰,呵,她著實嚇了一跳。雙手不覺顫抖,原來只得一只兩公升汽水瓶那麼大,挺嚇人。
她輕輕抱在手中,看著那小小輪廓精致的面孔,才那麼一點點大,就看得出是個小美人。
初生兒忽然打了一個呵欠,帽子下露出烏黑濃厚的黑發。
「你好,我是你小山阿姨。」
放下小嬰,他們去看哀綠綺思。
她真偉大,才做完手術,已經斜斜靠在椅子上與醫生說話,氣色上佳。
只听得醫生笑,「——虛驚一場,明日可以出院。」
明日回家?小山睜大雙眼,那麼簡單?呵,原來做女人需要無堅不摧。
哀綠綺思一眼看見小山,兩人緊緊擁抱。隨即她雪雪呼痛。
「慢慢,慢慢。」
幸虧救兵駕到,否則帶傷的她回家怎麼照顧兩個孩子一頭家。
她輕輕說︰「我真是幸運。」
餅一日他們一起回家。
人多好辦事。
金說︰「松開你盡避去上班,這里有我們呢。」
松開叫小山到一角,把薪水交給她,「這兩個禮拜你當家。」
小山伸手推開,「這兩個禮拜是阿姨的禮物。」
松開點點頭,「明白。」
金查黃頁找保姆公司,「我來面試,保證合用。」
她煮了韓國著名人參炖雞,大家都有得食補。
家里整整有條。
誰有空就立刻伸手做,不過好幾次,嬰兒睡,小山也抱著她睡著。
金低聲說︰「你要舍得放下她。」
小山忽然大笑,「真是,只要舍得,有什麼是放不下的。」可是她不舍得,想到自己也是由父母從五磅養大,更不敢抱怨。
料理得當,幼嬰體重增加得快,產婦健康恢復迅速,余松開放下心來。
新保姆來上工,金笑說︰「我不舍得走。」
小山答︰「我也是。」
她沒想到,這樣過了一個春節。
哀綠綺思說︰「小山,我欠你人情,這樣吧,你生養的時候,我們一家來侍侯你回報。」
松開說︰「好主意。」
小山大笑,「那該是多久後的事。」
金答︰「比你想像中快。」
新保姆很快上手。
小山靜靜問松開︰「經濟沒問題吧?」
「托賴,可以應付,明年或有機會升職。」
「暑假再見。」
「屆時我們到花瑪酒莊匯合。」
小山與金功成身退。
小山沒有說出來的是她腰酸背痛,雙手像練過舉重,需敷熱水才解救酸軟。她只不過勞動了兩個星期,小山駭笑,人類養育下一代的手法需要嚴重檢討。
金笑笑問︰「不敢再責怪父母?」
小山答︰「哪里瞞得你的法眼。」
「暑假一定要來看葡萄成熟。」
小山大聲答允。
回家第二天大雪,小山故意找籍口外出,看雪地里腳印。
孩子們趁假期最後一日打雪仗,十分挑引,路過的車子,行人,無一僥免,小山背脊吃了好幾個雪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