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見任太太坐在安樂椅上,出乎意料,精神還不錯,她轉過頭來,一見小英便高興地說︰「樂家,你來了。」
任太太分明認錯人,可是,樂家是誰,從未听她提過。
看護低聲說︰「她的心髒已經衰竭。」
任太太遞起手,觸動各種搭在她身上的管子,發出詭異的叮叮響聲。
英蹲到她身邊。
「樂家,你不再怪我。」
英微笑,「我很好。」
「樂家,當年我離開你,實在逼不得已,你原來已經安然長大。」
英已隱隱猜到樂家是什麼人。
英問看護︰「任太太沒有親人?」
「孑然一身,丈夫與兒子都比她先走。」
英握住老人的手。
「樂家,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。」
英低聲說︰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一個人在外頭,累不累,冷不冷,怕不怕?」
「我很好,我懂得照顧自己。」
「你會不會做功課,同學們可善待你,老師有無偏心?」
「我全應付過來了。」
「吃得好不好,穿得暖嗎,住哪里?」
「看我就知道,我什麼都不缺。」
任老太太松口氣,一下子累了。
她緊握住小英的手。
「樂家,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,能夠見到你真好。」
英低聲答︰「我也是。」
任太太看著英,十分滿足,她的眼皮漸漸垂下,手也放松。
看護輕輕說︰「安德信小姐,你可以走了。」
「我願意留下來。」
「我們不能叫義工負擔太多心理壓力。」
「再過五分鐘。」
看護點點頭,熟練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。
「她這回可與家人團聚了。」
英抬起頭,「你說得對。」
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臉最後一眼,離開病房。
英有頓悟。
有什麼事,要早點辦,切勿耿耿于懷留到最後一刻。
真正放不開也不必故作大方。
英忽然開竅,她釋然。
看護出來再三向她道謝。
英駕車回家,看到兄弟坐在門口等她。
她下車,陪他坐在石階上。
揚伸手指向天空,「看,天琴座。」
英抬起頭,「呵,是,哎呀,北極星多麼明亮,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樞及天璇星,再過去一點是天權及天璣,今夜真是觀星好日子。」
「媽打電話來叫我們別忘記周末約會,她已經訂了飛機票。」
「我們一定準時到。」
「還有一個姓唐一個姓劉朋友找你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他們進屋子去。
揚熄掉泳池旁的燈。
璜妮達一邊收拾一邊說︰「這間屋子如果沒有你倆,不知清寂到什麼地步。」
揚恐嚇她︰「我與英遲早離巢。」
「噯呀呀,那我真要對牢四面牆壁講話。」
揚忽然說︰「英,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。」他遞上小小禮包。
英詫異,「遲到。」
「對不起我今日才做妥。」
「這是什麼,又輕又薄,似一張光碟。」
「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邊。」
「啊,這起碼要做二十小時。」英驚喜。
揚一鞠躬。
「你這可愛的黑人。」
「你也是,清人。」
璜妮達實在忍不住,「真受不了你倆這種親昵,我又是什麼人?」
兄妹倆異口同聲︰「你是好人。」
璜妮達笑逐顏開。
兄妹周末到華府赴會。
餅海關需打指模拍照留念。
英說︰「現在他們連鄰居也不信任。」
「明年還需照虹膜,每一個游客都有記錄。」
「那是何等樣艱巨工作,也只有他們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。」
海關把行李逐件搜,照相機電腦全部需展示功能。
在飛機短程行程上英瀏覽光碟中照片。
從出生到廿歲都有詳細記錄。
養父喜歡拍照,技術高超,他很多時候又選用黑白底片,形象特別突出。
「看這張。」
大頭照片,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機,十分趣致。
「你扮小丑,為何搽白面孔?」
揚忘記了,那時六七歲的小英最羨慕白皮膚,有事沒事用媽媽化妝粉條把面孔撲得雪白。
英沉默,繼續看別的照片。
上了初中,高加索血統女同學掉過頭來崇尚金黃色膚色。一到夏季,出盡百寶︰曬太陽,照紫外線燈,搽黃粉……只想扮出熱帶風情……
沒有什麼想要什麼,真是無聊。
接著是生日會的記錄照,只見人頭涌涌,好幾十名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現。游戲節目與食物同樣豐富。
揚不由得說︰「媽真了不起。」
英點頭。
第三章
有幾張照片里的小英鬧情緒,豆大眼淚掛在臉頰上,十分趣怪。
林茜盡量讓女兒接觸中文文化︰托友人找來中文老師,讓英學國畫,過農歷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,端午、中秋、清明都是重要日子。
英日常穿西服,媽媽收入豐裕,英四季服飾考究,照片中她穿戴簡直可以收到時裝雜志里去︰小小收腰長大衣、白襪、漆皮鞋,裝扮如淑女。
上了中學,英自己挑選衣裳,才改穿簡單樸素的卡其褲白襯衫。
英轉頭向兄弟說︰「謝謝這份最好的禮物。」她關上小小機器。
「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?」
「嗯?」英一時不會意。
「若果沒有媽媽,我們此刻在什麼地方。」
英打一個冷顫。
「他們說,在孤兒院中,一旦過了某個年齡,像十歲左右,便乏人問津。」
英不出聲。
「此刻孤兒院連同福利署定期舉行領養茶會,把家長介紹給孤兒們認識,互相挑選,有些較大的孤兒每個月都在茶會出現,年復一年,失望沮喪,家長認為孩子大了,不好管教,都喜歡幼嬰,還有,要健康、漂亮、同文同種。」
不說一句話。
「我同你算是好運氣。」
英笑了。
揚說︰「在安德信家得到愛護、關懷、教育,還有︰自由。」
「因璜妮達,又吃得特別豐富。」
「最難能可貴的是我從來沒有壓力要做到最好以圖報答他們領養恩典,在安德信家,一切公平自由,沒有施同受,只有關懷愛心。」
英問︰「講了那麼多,有無中心點?」
「有。」揚點頭。
「是什麼呢。」英看著他。
「英,即使找到生母,也毋忘養母。」
英握住揚的手,「我不是那種人。」
這時,鄰座有人咳嗽一聲。
英見是一個衣著時髦的華裔年輕人。
他說︰「有事請教你們。」
英很和善︰「是什麼事?」
那年輕男子嚅嚅︰「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。」
揚微笑,「同我一樣。」
年輕人說到關鍵上去︰「家母軟硬兼施,一定叫我與她斷絕來往。」
揚十分同情。
「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,盡避她哈佛畢業,在華爾街任職。」
英問︰「我們可以幫你做什麼?」
「你倆相處融洽,請問有什麼秘訣,還有,如何說服雙方父母?」
揚頭一個笑起來,「你誤會我倆的關系了。」
年輕人羨慕,「你們已經結婚?」
英指一指揚,「我們是兄妹。」
年輕人張大嘴錯愕無比,「嗄?」
英對著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誠自然︰「我們二人是領養兒。」
「啊,原來如此。」他仍然驚訝。
揚忽然感慨,「我明白你的感受,保守的華裔對黑人有真正恐懼,我曾听見兩個太太吵架,一個向另外那個下咒語︰‘你女兒會嫁黑人!’那個一听,即時哭出來。」
鄰座年輕人無比沮喪。
英安慰他︰「慢慢來,不急。」
揚卻說︰「他們叫我黑鬼,認為我剛自猿猴進化不久。」
英瞪了兄弟一眼。
飛機要著陸了。
取行李時已不見那悲哀年輕華裔的影蹤。
他們到酒店與媽媽會合。
在大堂鏡子里,英看到她與兄弟站在一起,一黃一黑,相映成趣,他比她高一個頭,高大碩健,她體態縴細,是個極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