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怎麼看蓉島?」
「家真,實不相瞞,我的世界只有你與實驗室那樣大,我對世事,毫無了解。」
「昆生,你太客氣。」
她遲疑一下,「如果可以走,也是離開的時候了,蓉島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。」
「人人都走會有什麼影響?」
「家真,走的這一代泰半已屆中年,蓉島所失還不算大,至巨損害會在十年後浮現。」
「我不明白。」
「他們的子女隨同移民,成為他國公民,蓉島無人接班。」
「蓉島有的是人。」
「家真,我不想說這種話,政治上有欠正確,可是,走的人部分也許是精英。」
「你覺得管理層會出現真空?」
「各行各業都會有人坐上高位,可是素質能力也許不濟。」
家真吁出一口氣。
「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島,半年在加州。」
「世上哪有這樣理想的事。」
「你同她說說。」
「心理醫生怎樣分析?」
「抑郁癥可大可小,需小心處理。喪子之痛,永無釋放。」
家真看著自己雙手。
「連我一閉眼都想起家華種種,何況是媽媽。」
「他一定是個出色人才。」
「讀書過目不忘,勇于助人,十歲那年,家父帶他到赫昔遜大廈頂樓,只給他看,‘家華,將來你同我一般︰一人之下,千人之上’,家華年紀小小,反問︰‘為什麼要在一人之下’,家父當時誤會他有志做老板,誰知他一早已種下反抗心思。」
昆生靜靜聆听。
「他最不服氣土著兒童不能如同等學校上課,」家真用手捧住頭,「常替司機及女佣子女出頭爭取,一早成為滋事分子。」
昆生不出聲。
「稍後到倫敦升學,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園發表言論,被蓉島政治部拍下照片,要求解釋。」
說到這里,家真悲哀,卻歇斯底里地笑出來。
廚房傳出香味。
昆生站起來,「我做了隻果餡餅,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?」
「我要兩球。」
電話鈴響。
是山本打來︰「許家真,我替你打听到華怡保住在香港寶珊到七號。下月敝公司有人過去拍攝廣告,你可要跟大家一起?」
「要。」
「屆時再聯絡。」
昆生一向從不過問,他也不說什麼。
可是接著時間,他精神恍惚。
旁人只以為他思念兄長。
多久了?呃,十年過去了,時間竟過得這樣快,感覺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。
他爬上榕樹,偷窺她出浴,摔下樹來,被毒打一頓。
他取出山本給他那張電話卡細看。
她的容顏一點也沒有變化,她已到香港發展,她已成為紅星。
許家真沒有任何企圖,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。
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純真一頁,那時家華在世,一家團圓,蓉島和平無事,父母仍在壯年…
昆生走過來看到,「呵,這就是未來電話卡。」
家真收好卡片。
昆生有事返回實驗室。
這樣,是否出賣了他與昆生的感情?
不,不,他認識她在先,遠遠在先。
她的年紀,應當與昆生相仿。
第二天,回到學校,只听見同學紛紛談論畢業禮,他們倒不擔心出路,電腦行業朝天火熱。
周志強過來說︰「家真,我們自己組織公司。」
家真點點頭。
「我們二十四小時在車房工作,不眠不休。」
家真決定養家,他決定負責自己生活。
周志強與他緊緊握手。
當他們在做偉大的科學家,實踐理想的時候,幕後總得有個功臣出錢出力,提供生活所需吧。
幸虧他們出身良好,不憂柴米,才有資格朝這條路走。
畢業了。
家真還記得小學畢業那天︰臉上充滿榮光,他不再是兒童,他已邁向少年歲月,厲聲叫司機把車子停遠些放他下車,讓他與同學一起步行到校門,挺著胸膛,做一個初中生。
這時家真走到校園,依依不舍,忽然緩緩耍了一套詠春拳,眷戀地照師傅吩咐,做得綿綿不絕,剛柔並重。
忽然听見有人鼓掌。
原來是幾個小師妹。
他們一起在草地坐下。
閑聊幾句,發覺她們來自香港,英語水準一流,言語充滿自信。
「香港可是好地方?」
「世上最好的商業都會,師兄你一定要來觀光。」
對自己的家那樣有信心,那樣驕傲,那個家一定是個好家。
家真心一動,「你們可听說過一個叫華怡保的演員?」
其中一個師妹笑了,「你也喜歡華怡保。」
「同我弟弟一樣。」
「男生都喜歡怡保。」
「有無她的資料?」
「她來自東南亞一個小地方,叫---」
有人笑,「我們都來自面積細小的地區,大未必是佳,你說是不是?」
「那地方叫蓉島,其實相當出名,有一首老歌,叫美麗的蓉島,我媽媽時時哼︰有個地方叫蓉島,就在那南海洋,那島上風景美麗如圖畫,誰都會深深愛上它…」
大家都笑了。
香港女生那樣健談,那真是其他地區罕見。
「華怡保是個混血兒,也許有英國血統,所以五官輪廓分明,身段曼妙。」
「不像華裔,只得一團粉。」
「我可不自卑,我們靠腦袋取勝。」
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。
他們對華怡保沒有太深印象,隨即轉變話題,向師兄請教生存之道。
許家真板起面孔,「用功讀書,慎交男友。」
「是是,多謝指教。」
「師兄,記得到香港來看看。」
那晚,許太太說︰「只得我一人參加畢業禮,你爸陪著赫昔遜到英國去了,他有要事,你別介懷。」
家真親熱地坐媽媽身邊,「我有一個同學,叫馬三和,靠獎學金一級榮譽孳生化科畢業,五年完成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,已赴東岸名校教書,他父母是農民,文盲,連他讀什麼科目都不知道,媽媽,你不必太寵我。」
許太太擁抱家真。
「媽媽有家真。」
每次听到母親那樣說,家真都心酸。
沒想到二哥家應會抽空趕來觀禮。
黑西服,墨鏡,冷峻英俊的面孔,看上去像科幻電影里機械人似,好大煞氣。
看到弟弟披上學士袍,他哈哈大笑,「恭喜恭喜。」
很明顯,他已經坐上長子位置。
昆生替他們一家拍照留念。
家英也有溫暖一面,「媽,昆生會幫到家真,家真有福氣。」
昆生笑逐顏開,好話人人愛听。
家英說︰「趁我人在這里,先送了結婚禮物再說。」
家真覺得刺耳︰什麼叫做趁人在,家英會去什麼地方?他有不祥之兆。
他清清喉嚨,「送什麼?」
「我得到一筆獎金,換了美元,可在郊區買一間小屋,送你們當禮物吧。」
許太太訝異,「你自己也要用錢。」
「我在賺呀。」
「太厚禮了。」
家英不出聲,只是拍打小弟肩膀。
家真忽然無因無故,淚盈于睫。
「快點結婚。」
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與父親匯合返回蓉島。
昆生問︰「你多久沒回家?」
「我永遠不再回蓉島。」
「永不說永不。」
家真沉默。
「為什麼?」
「我怕見到大哥墓碑。」
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氣。
許太太在他們照料下,健康大有起色。
「婚禮打算節約還是鋪張?」
兩人不約而同回答︰「越簡單越好!教授與媽媽做證婚人,隨後我們坐船到地中海度假,媽媽也一起去。」
「我?」許太太意外。
昆生笑,「是,我們一早商量好。」
「那怎麼方便。」
「媽,你當作不認識我倆好了。」
許太太自心中笑出來。
「昆生,你娘家人呢,我們都還沒見過。」
家真笑,「我就是貪昆生獨立,家里全是知識分子,我最怕娶妻連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著來吃喝玩樂,喧賓奪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