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或是幫二叔開工。」
「他們是快活得多了。」
「是嗎,但三十年前從未听說有小孩跳樓。」
「你這話有道理。」
書房里一對男女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。
只听得展雲笑著問︰「毋需條件,說聲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門?」
「展雲——」
「有條件可是?」
「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幾句不是難事,以你的演技……」忽覺不妥,收嘴已經來不及。「嗯,」展雲答︰「我的演藝還未拿過金獎呢。」
「你朝老太太解釋一下不就行了。」
「解釋何事?我自幼家貧,貪慕虛榮,出賣,拍攝果照,至為卑賤,現在願意改邪歸正,發誓永不再犯,否則天火焚身,不得好死,可是這樣?」三和微微笑,但又忍不住嘆氣。
正以為男方會知道過分,即向女方道歉,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。
男方居然說︰「對,就那樣好了,一個字也不用改,你低頭流淚朝她懺悔。」「可需下跪?」展雲繼續調侃。
「我給你找一個軟墊。」
展雲綻出一連串清脆笑聲,難得她絕不動氣。
「你穿素色衣服,別化裝,頭發扎起,誠心告誡,她一定心軟。」
展雲過一刻才說︰「老祖母在你宋家,是個重要人物吧。」
「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,她掌祖父遺產。」
三和心想︰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,可笑可嘆。「老人貴庚?」
「家里不準提,怕邪惡神靈听見妒忌,把她帶走,我想不止八十了,也許九十。」「令尊又幾歲?」
「下月六十大壽。」
「你呢?」
「展雲,你明知故問。」
「你幾時離開宋家,獨立生活?」
那男子像听到最奇怪的話一般︰「我姓宋,我是宋家長孫,我為什麼要離開宋家宅,那是我的家,大宅將來由我承繼。」「多久之後的事?」
「展雲,你別急好不好?」
「宋子順先生,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,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,屆時你已六十,還得听令于他,你家又有長壽遺傳,人人活至耄耄,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,不不,謝謝你。」「什麼,不?」
「是,不。」
三和听到這里,不由得鼓起掌來,啪啪啪,異常響亮。
展雲听見,探頭出來,見是三和,不由得笑。
「三和,請進來。」
那小宋先生瞠目,「你是誰?」
三和答︰「我是屋主。」
「屋主?真有人住這里,這里不是一所布景?」
三和笑答︰「不,宋先生,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,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,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,戴罪立功,你家富裕,她家也不差,她若要享受悠閑,也可以立刻休息,她不是弱女,你亦非強人。」小宋先生震驚︰「你怎可代替展雲說話?」
三和說︰「我在我家里,我喜歡說什麼都可以,」她笑嘻嘻,「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,以免在人檐下過,每日需低頭。」「我從未听過女人這樣說話!」
「什麼都有第一次,宋先生。」
宋子順怒氣沖沖的走了。
展雲攤開手,「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。」
三和說︰「這種男友要來作甚。」
「他家三代開珠寶店,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?免費借戴,出外應酬,光芒萬丈,眾女羨慕,現在?只好戴麻繩。」三和輕輕說︰「一單食,一瓢飲,居室陋,回不改其樂。」
「去你的,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,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,你才能不改其樂。」「這種戶頭你是很多的吧,這個討厭,換一個好了。」
「那也很累,漸漸我的皮相也松弛了。」展雲模著臉頰。
「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?」
「說說而已,他們要我知難而退。」
「現在得償所願。」
「那麼,」展雲問︰「鑽石可要退回去?」
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,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,原來細細白金項鏈上還點綴著黃鑽與藍鑽,價值連城。三和問︰「你說呢?」
她笑嘻嘻,把項鏈收到襯衫里去。
「三和,你擔心歸宿嗎?」
「早三兩年異常掛慮,現在不大去想它。」
展雲答︰「我也是。」
這時又有人敲門,三和問︰「這會是誰?」
展雲說︰「我還約了人。」
三和說︰「啊,你們好好談。」
「不,三和你陪我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這人是我生父,許久未見,我不知怎樣與他說話才好。」
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。
三和問︰「多久未見?」
「十歲至今。」
「展雲,你沒有義務再見他。」
「他聯絡到我經理人,說要見我。」
三和說︰「展雲,你應采取三不政策︰不接觸、不說話、不付款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他想要錢?」
三和看著她。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你不認識他,他不認識你,此刻巴巴找上來,你說是為什麼?」
又傳來敲門聲。
三和笑笑,「我把你都教壞了。」
她去開門。
門外兩個男人,一個中年,一個少年,相貌還算端正,衣著普通,可是鞋子髒舊,露出破綻。「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。」
「請進來。」
三和親自斟茶。
少年問︰「有汽水嗎?」
中年人瞪他一眼,少年靜了下來。
三和不出聲,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,又添兩只加冰的杯子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烘熱一只意大利薄餅,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,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。這時,展雲出來了,坐在中年男子對面。
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︰「沒想到你那麼年輕。」
展雲不出聲。
他又說︰「我看過你的戲,他們說你現在很紅,是真的嗎?」
這種話,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。
他忽然笑了,嘴角扯高,眼楮彎彎,真詭異,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,苦紋餓紋變得淺淡,噫,陪笑臉呢。「那麼,」他說下去︰「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?」
三和覺得此情此景,這種對白,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。觀眾會罵︰搞什麼鬼︰生父說女兒「你真年輕」,失散多年猶如末路,忽然間「生活有無問題」,真人會這樣說話?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。
一角,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,面皮老老,肚皮飽飽。
他父親叫他︰「小輝,過來見姐姐。」
小輝走近,中年男子說︰「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。」
展雲仍然一聲不響,木無表情地坐在那里。
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,有點意外,繼續說︰「我記得你叫小雲,怎麼會姓何呢,我明明姓尤。」展雲還是不說話。
男人終于說出他的企圖︰「你若是有的話,就拿點出來。」
這時,何展雲忽然站起來,走上樓去。
三和張大嘴,呵,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?
救兵來了,想必由展雲召來。
只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,「展雲呢?」
「在樓上。」
「導演有急事找她。」
三和乘機說︰「可有車子?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。」
氨導演即刻說︰「兩位請。」
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舍看著吃剩的薄餅。
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。
三和松口氣。
何展雲坐在樓梯上,額角抵著欄桿。
三和坐到她聲邊問︰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展雲輕輕答︰「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,我是詞窮,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?」「展雲,是否我們過度勢利,看不起他貧窮?」
「不,三和,我們鄙視他為人。」
三和點頭,「這樣我略為好過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