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拿去穿好了。」展雲賭氣。
「我真想試,只怕胸前多出十寸布料。」
「啐,」展雲破涕為笑,「我又不是乳牛。」
三和驚歡︰「誰設計這些衣服,統統薄如蟬翼,像第二層皮膚似,這是場什麼戲,為什麼兩個女角都穿得如此性感?」服裝師道︰「是攤牌戲。」
「呵,他挑了誰?」
「我沒看劇本。」
三和看著展雲,黯然問︰「他挑了你吧。」
展雲︰「我不知道,劇本在導演處,且不給我們看,免得我們早知答案,演得老皮老肉。」「我猜想你勝利,不然不會賞你穿這件衣裳。」
展雲沉默,稍後,她吁出一口氣,同助導說︰「告訴導演,我十五分鐘就下去。」三和賴著不走,「我要先睹為快。」
展雲先由化妝師在手臂背脊撲粉,然後輕輕套上那條小小蟬翼裙。
那樣小那樣窄,眼看穿不下,可是偏偏剛好,多一分嫌闊,少一分嫌窄。三和嘆為觀止。
展雲自嘲︰「我最大的本事,是把自身擠進窄小的衣裳里。」
三和肯定說︰「拍完這場戲,你就指日飛升了。」
「飛往何處?」
三和答︰「最高枝頭。」
展雲笑了,擁抱三和,吻她臉頰,「三和,真高興認識你。」
三和點點頭,人家開心,她也開心。
兩個女角回到樓下,工作人員大力鼓掌。
朱導演走近,對三和說︰「榮小姐是個天才仲裁員,每部戲都需要聘請這樣人才,保證拍攝進度,避免資本損失。」三和靜靜回樓上,只見服裝師把穿衣鏡搬出來。
「榮小姐,謝謝你。」
三和低著頭笑,「不客氣。」
「你若真喜歡那兩件衣服,這是設計師名片。
三和寂寥地接過名片。
她下去了。三和回到房里,到在床上。
不不不,她不想穿不想吃,她只希望好好睡一覺,睡醒時,易泰已回到她身旁。她躺在床上,覺得出奇的累,不覺睡著。
第三章
忽然看見易泰站在床前,她去拉他的手,「唉,我做了一個夢,夢中你離開了我,真可怕,孑然一人,又得重新出來交際,苦不堪言。」易泰也笑。
三和驀然驚醒。
她長長吁出一口氣,抹去額上冷汗,走到梯間。
只見那日已經完工,女主角懶洋洋坐地下,化濃妝的她們像洋女圭女圭。
不消一回,她們到外邊貨櫃車卸裝更衣,大廳只剩導演與編劇。
朱導演與蘇冬虹低聲談話。
三和無意旁听,但這是她的家,避無可避。
只听得蘇冬虹猶豫,「這時加插這樣一個人物,已經太遲,本子需要重寫。」「公司可以付重寫費用。」
「裁縫最怕改衣服。」
「你是編劇。」導演提醒她。
「改比寫更困難。」
「我明白,我自己也寫劇本。」
編劇說︰「你的意思是︰添加一個成熟了的楊士琦,若干年後,在暗地出現,靜靜看著過去自己的愛情故事發展,可是這樣?」「對。」
「唏,這時空交錯連編劇都覺糊涂,觀眾又怎會明白?」
「別擔心觀眾,一位寫作人同我說過︰千萬別低估讀者水準,你有好的作品,盡避拿出來。」「天樂,我覺得你鑽牛角尖,本子已改到第七次,筋疲力盡,還是要改,上一部戲的成功帶來許多壓力,令你無所適從。」朱導演微慍,「冬虹,我需要編劇,不是心理輔導。」
這時三和咳嗽一聲,走下樓去。
朱天樂看見是她,「三和,你來得正好。」
他對蘇冬虹說︰「有什麼難懂呢,添加的角色就似三和,在屋里游走,檢討過去愛情得失。」冬虹搖搖頭,「我已油盡燈枯,我累得只想自殺,我不能再做,我請辭。」大廳里一片死寂。
蘇冬虹憔悴的臉上有一只大眼袋,她瘦削的背脊佝僂,誰都相信她確已盡力。半響,朱天樂說︰「再做一次,冬虹,不痛不癢,焉能感動觀眾。」
「不。」
三和輕輕說︰「此刻累了,回去好好睡一覺,再作決定。」
蘇冬虹一聲不響的走了。
三和轉過頭來,看見朱天樂一個人站在燈光下,十分孤苦。
三和不由得輕輕哼一首歌︰「他是樂隊的班主他是一個寂寞的人」朱天樂一震。
三和對他笑笑。
他說︰「我決定加這個角色是因為你的緣故。」
三和答︰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無聲出沒在這個空間,這所屋子,給我極大啟示。」
三和微笑,「這是我的家。」
「假設你已經結了婚,有一子一女,表面生活愉快,一個暑假,丈夫帶孩子去美國探親,你一個人在家,忽然之間,你看到往日在這間屋子里上演的一段感情,你是其中一個女主角,你看到自己的彷徨、痛苦,你陷入回憶,你發覺原來深愛的是——」「下一部戲吧。」
朱天樂說︰「不,必需是這一部。」
「戲已開拍。」
「劇本可以改。」
「等冬虹明朝回來看她意思如何吧。」
「她一定會回心轉意。」
三和忽然笑了。
「三和,你在這間屋里,高高在上看下來,猶似無所不知的天使,告訴我,你為什麼笑。」「冬虹已經很累。」
「我們是好拍檔,我會鼓勵她。」
電話鈴聲響了。
三和先下一句︰「除非你向冬虹求婚吧。」
她跑上樓去听電話。
電話由母親打來,她早十年已做了鄧太太,此刻住在舊金山。
「三和你近況如何?」
「很好,不勞掛心。」
「你父親可有同你聯絡?」
「上月三號通過電話,他在北京。」
話題到這里仿佛已到了盡頭,三和連忙找新題材︰「我最近買了一本史提芬霍金的宇宙論。」「看得懂嗎?」
「放在咖啡桌上立刻蓬壁生輝。」
母女都笑了。
三和在笑聲中說︰「有人約我打球,我要出門了,再見。」
雙方愉快地掛上電話。
三和收斂所有表情,靜靜坐一旁。
片刻她下樓,發覺連導演都已經離開。
後園有人清理流動衛生間。三和叫大富大貴出去散步。
這兩只狗的名字是易泰所取,當時他問她︰「叫良辰美景呢?還是叫大富大貴?」三和記得她笑彎腰,「不,叫花好月圓。」
「也是實際。」
人們憧憬的境界,放在嘴里天天念著,盼望有日實現。
兩只狗由易泰朋友所送,那一家人移民,新生小犬不得不找新主人。
易泰放在三和處寄養,因為她家有花園,分手之後,他取走了所有東西,卻不提只犬。連大富大貴都不要了。
他離開之後,狗雖然不會說話,但盼望懷念之情盡露︰門鈴一響,它們自動跑去歡迎,以為是易泰來了,看到客房有燈光,急急吠著進去,又覺得是易泰在那里,一年之後,漸漸死心,知道那個年輕男人不會再來。不過大門一開,它們仍然立刻豎起耳朵,探頭探腦。
三和至今已完全與易泰失去聯絡。
奇怪吧,一對年輕男女,本來各走各路,偶遇、邂逅、愛戀、總有一方認為這次總可以終身相守了吧,但不,發生一些事,他們分手,又再次成為陌路人。這個過程中,榮三和不知死掉多少細胞,褪掉幾層皮,最壞的時刻,她不想起床面對新的一天。這時,她走近那棵大樹,三和像是看到一個人與一只狗。
她揚聲︰「請留步。」
那人轉過頭來,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。
三和一怔,「對不起,認錯人了。」
少年笑笑,「沒關系,你是三號榮宅吧,听說你家拍戲。」
呵,整條街都知道了,原來好事也會出門。
三和點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