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麼我送你到沙灘去,你帶游泳衣。」
「好。」
我開車到了淺水灣,她不管三七廿一,就坐在沙灘上。那條褲是簇新的。我看著她,她是這麼解放,這麼自由,而小令,我的天,還活在賣身葬父的時節里,真是離了譜了。
太陽很好,她望著海,沙灘上有人游泳,不過不多。
我在想自己的事,沒與她說話,她當然也是在想事情——想什麼?
我問︰「在外國有男朋友嗎?」
「沒有。功課很忙的,沒有空,而且在外國念中學的學生,功課不大好,我不喜歡懶讀書的男孩子。」
我笑笑,在她身邊坐下來。
「你有空時喜歡做什麼?」她問我。
我說︰「我是天下第一悶人,我只看書。」
「看什麼書?」
「什麼都看。」我說。
「你有沒有看《小王子》?」
「听說過,是一本童話是不是?」我問。
她驚異的看過來︰「不是。每個人都說是童話,我看卻是一個悲劇。一個男孩子,因為永遠懷著純潔的心,例如踫到與他無法溝通的‘成人’;他不明白的事太多,又無法適應生活,于是借助一條蛇的毒液,自殺了。依我看,這是另一部《異鄉人》呢。你看過《異鄉人》麼?」
「看過。」我詫異,「你真認為小王子是這樣的故事?」
「是的,所以我看完之後大哭了一場。我近年來很少看到這麼好的書了,又薄,又一個生字也沒有。我喜歡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,其實那是一段愛情,那玫瑰花一直說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,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,一個玫瑰園里上千的玫瑰,才知道被騙了。他不生氣,因為他那朵玫瑰矜貴。他說,他天天為她淋水,用玻璃罩罩住,用屏風擋住,那花又一直咳嗽裝病——我說不清楚,反正他愛那朵花,愛得要命,世界上成千成萬的玫瑰,他並不介意。中國人說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飲,是不是這意思?」
我正听得入迷,被她一問,怔了怔,只好笑了。
我說︰「我很慚愧,你看書看得真周到,我看書……不過看完算了。」
「是呀,有些書不看完也只好算了,這本是難得的。」她嫣然一笑,「不說了,我去換衣服游泳。」
她轉到帳幕後去,沒多時,換了一套兩截的游泳衣出來,全沙灘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。我有點目眩,她向我打個招呼,就奔到海旁,鑽進浪里,游開去了。
《小王子》,我想,我得去找這本書來看。
小令,她怎麼了?早上十一點,她還在睡覺吧。可憐的小令,她真是有點無知無覺的,她知不知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?我想她並不明自。她只是善良,但善良到隨人宰割的地步,就有點可恨了。
我應不應該去看她?給她妹妹訴說了一頓,更不想去了。
我躺在沙灘上發怔。然後婉兒回未了,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體,坐著看我。
「你看上去不大開心呢。」她說。
「沒有這種事,我只是在想你說的那個故事。」我說謊。
「我陪你去買。」她說。
「你要走了?」我問。
「走了。」她說,「不是游過泳了嗎?」
真爽快。
我們出了城,她頭發濕濕的,下下子就干了。我這才發覺短發可愛之處。我們跑了三家書店,才買到那本書。我很高興,把她送了回家,在她家吃了午飯,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個故事來。
電話響了,我跑去听。媽媽在睡午覺,爸爸沒有回來
「家明哥哥?」那邊是個女孩子。
「誰?」
「小曲。」
「啊你。」我很意外,好像一下子回到現實來了,又有點畏懼,不知道她又要說什麼,多數沒有什麼好消息。
「你生我氣了,是不是?」她問。
「沒有。」我想看完這本書,答得很心不在焉。
我有點慚愧,但這的確是我錯,我怎麼一下子就冷淡了她們?大概感情總有到盡頭的日子,救也救不地來。我知道小曲在盡力挽回,不過她姐姐如今這個情形,叫我怎麼辦?我想逃避這個救她出苦海的責任。到底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。
棒了很久,小曲說︰「你有空要不要來看我們?」
「你們?」
「是。我約姐姐出來,在一個地方吃茶。明天你要不要出來?」
「幾點鐘?在哪里?」我問。
「中午,你到姐姐家來,可好?」
「好,明天見。」
「明天見。」她掛了電話。
小令要見我?她有什麼要說的呢?她總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,我受不了。但是我想見她,即使是被她說幾句,如果因此她心寬了,也值得。
那天晚上我看完了《小王子》,的確是好書。也難怪小王子要自殺。這年頭誰存點理想誰就倒霉。
我一夜沒睡好。
一早婉兒問我有沒有空,我是有口難言,推她推到下午,與媽媽閑閑提起婉兒的約會,使她以為我中午也跟婉兒在一起。我嘆一口氣,我真是越來越墮落了。
小令她們兩姐妹叫我在車里等了很久,終于下來了。我看到的是小令蒼白的臉,她唇上是時下流行深紫紅的唇膏,穿一件印花絲旗袍。這個時候誰還穿旗袍呢?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過時、不健康、陽光下灰塵里的美,帶點霉氣的。
「你好?」我問。
她點點頭。這麼些日子了,她變了多少?
她點了一個吃茶的地方,我們坐下。我為她們叫了點心,倒了茶,努力想開口說幾句話,總不能夠。與婉兒說話是容易自然的,但是小令,她多心,說什麼我都怕得罪她,實在是。
小曲問︰「家明哥哥,這兩天在做什麼?」
「嗯,在看一本書。」
她笑了,「我也在看書,」她說。
「你們兩個倒在同一天有空。」她說。
小曲說︰「是,我今天放假。」
「你功課還好吧?」這種對白多麼虛偽。
小令有她的美麗,幾個中年男人走過她身邊,就朝她看,但是我懷疑他們是認得她的。這種想法是一種罪惡,不過一切罪惡都是自然滋生的。
小令開口了,她說︰「我賺了一點錢,我想再過三個月,我做滿一年了,也該夠了。」
我感到意外︰「真的?當初不是說兩年?」
第四章
「不,」她低下頭,沒有一點點笑容,「兩年太久了,太久了。」
我很喜悅,「那太好了。」
「是的。」她朝小曲看去,「足有三個月的日子。」
「三個月很快過呢。」
「說快很快,說慢自然也很慢,四分之一年,照我看來,是一個長長的日子。」小令說。
我踫到了兩個會用譬喻的女孩子,但是她們說的題材完全是不一樣的。
三個月後,我想。
「三個月後,你在考試了?」小今問,「我會等你考完試,那麼我們又可以見面了。」她臉上閃過一點希望,「就像以前一樣,你認為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我說。
三個月,她母親……環境允許嗎?一切都是變幻無常的。
但是我說可以,只是為了讓她開心一下子。
她忽然有點激動,按住了我的手。她的手冰冷,手指比以前更長了,頰上紅了一陣,想說話,先咳嗽。我很難過,拍著她的手。
我說︰「只有三個月了,過了這段時間,什麼不好說呢?」
小曲笑了︰「是的,姐姐,過了這段日子,家明哥哥可以賺錢了,你們可以在一起,是不是?」她看著我。
我只好點點頭。
小令也點點頭,她喝了一口茶,說︰「我罪孽滿了。」
听到她這麼說,可以猜得到她在過什麼日子。我低下了頭,心如刀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