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現場已經亂如戰場,可恩背起背囊,靜靜走到遠處廣告牌下,抬頭一看,只見可樂美女正對她擠眉弄眼地笑呢。
不久,一輛車子不顧交通規則疾駛而至。
張丹自車子跳出來,「可恩!」
可恩見到熟人,這才知道流下淚來。
火災隔三條街都看的見。
張丹也覺驚怖,她緊緊握著可恩的手,「先跟我回家去。」
「我爸呢?」
「他到鞍山洽談生意,明早回來。」
說完這幾句話,兩個女孩像劫後余生般乘車逃離現場。
原來張丹與母親住在一幢新建的小鮑寓,一開門,張母嚇一大跳。
張丹說︰「可恩,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,我得與派出所聯絡,說明你已無恙離開災場。」
張母連忙斟出安神茶,讓神情呆滯得可恩喝下去。
可恩忽然說︰「我累了。」
她隨便在客廳一角躺下,蜷縮成胎兒那般,預備入睡。
張丹連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,替她遮上被子。
張母忍不住說︰「可憐的孩子,她父母呢?」
張丹搖搖頭︰「噓。」
她急急撥電話聯絡各方面。
天緩緩亮了。
張丹終于聯絡到老板李志明,他自飛機場直接趕來張家。
進門時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膽裂。
「在房里。」
李志明推門一看,女兒躺在小小床上,一臉泥灰,像她幼時玩的黑人哥利烏洋女圭女圭,最奇的是仍然背著背囊。
他輕輕掩上門,沒聲價向張家母女道謝。
一時心酸,他低聲說︰「真沒想到帶大一個孩子是那樣辛苦。」
他是老板,張丹不敢搭嘴,假裝沒听見。
上頭說過的話,通常與沒說過一樣,除非事後他願意承認。
喝杯熱茶,他又動氣。
「我要控告這個游學團及這間酒店。」
可恩醒來,呆呆地看著父親,像是不認得他似的,然後問︰「媽媽呢?」
李志明把女兒緊緊抱在懷內。
他把她接回家去,請來醫生來替可恩檢查。
攤開早報,火災新聞圖片已經刊出。
可恩記得她逃生時只看見門縫有白煙,沒想到幾分鐘已釀成巨災。
李志明打鑼似找前妻。
「這沒心肝的女人去了何處,這女人瘋了。」
可恩勸︰「已經沒事,不用找她了,她十年未有放假。」
李志明頹然坐下。
可恩輕輕問︰「可是叫媽媽來把我帶走?」
「不,不。」李志明張大嘴。
可恩低頭,「你看我,爸,走到哪里,麻煩就跟到哪里,先是害父母離婚」
「不關你事,是我倆意見不合,」李志明毅然站起來,「雨過天青,否極泰來,不要再找她,你說得對,讓她開開心心放假,我們從頭開始,我替你另外找營地。」
可恩破涕為笑。
案女因禍得福,可恩肯定父親仍然愛她。
案家寬大舒適,設備與西方先進城市豪華公寓無異,大廈地庫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,可是可恩沒有時間。
她急于參加學習。
可恩對張丹說︰「我的資歷不夠,只能夠到這個營地。」
張丹一看,「不,你不適合。」
「為什麼?」可恩說︰「你看,大同地區小學聘請暑期班英語教師,願以教授中文為交換條件,我正適合。」
「你可知大同在何方?」
可恩搖搖頭。
張丹取出地圖,「離北京四五個鐘頭車,在呼和浩特及包頭以東,是個小地方。」
可恩啊一聲,「你怕我不習慣。」
「你是城市人,那處沒有漢堡及超級市場。」
可恩抬起頭,「至少讓我試一試,我想證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,這些年來我不住為他們制造麻煩,現在我改過自新,想爭口氣。」
張丹想一想︰「在市內也可以爭氣。」
可恩攤了攤手︰「市內?你看,清華大學建築系夏令營︰參觀北京城新舊建築,設計新型四合院,歡迎各國建築系同學參加,名額有限……我夠資格嗎?」
張丹不語,嗯,高不成低不就,的確不好辦。
「我想體會農村生活。」
「大同又不至于是農村,地圖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過分偏僻,但是,你一定會覺得無趣。」
也難怪,可恩想,她的確一向叫人看低。
「請你替我報名。」
「問準李先生再說吧。」
「也好。」
晚上,張母對女兒說︰「可恩怪可憐。」
張丹微微笑,「媽不如可憐自家女兒,李可恩吃膩了牛腰肉想嘗嘗菜根香而已。」
「那場火警……」
「的確嚇人,兩死二十傷。」
「可恩算命大。」
「的確是,她說是一塊西瓜救了她一命。」
「外國長大孩子真是怪怪,七情上面,毫不藏私。」
「這是她的優點,可是媽媽怎麼不稱贊我。」
「你最乖,又勤學又會養家。」
翌日,李老板送她一只金剛名牌手表,張丹愛不釋手,十分感激。
她這樣說︰「李先生,我一定好好為公司服務。」
李志明內心感慨,人家的女兒如此明敏乖巧。
他說︰「你明年畢業,我這里有職位等著你。」
張丹喜不自禁,「是,李先生。」
「可恩想去大同?」
「正是。」
「讓她去吸收一點生活經驗也好?」
「可要我陪著去?」
李志明想一想,「不,讓她獨自參與。」
張丹暗暗點頭。
她幫可恩添置日用品。
可恩的衣物統在火災失去,本來對時裝最敏感的她這時已經變得無所謂,任由安排。
她對張丹說︰「今早才做噩夢,太陽曬到臉上,我以為火燒,嚇得哭出聲來。」
張丹惻然,「你這樣一說我更不放心,不如放棄大同之旅。」
「不,我想去增廣見識。」
「可恩,我自幼沒有父親,家母教書把我帶大,生活清貧,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,共勉之。」
可恩喃喃說︰「可憐的張丹,可憐的可恩,可憐的每個人。」
張丹握住她的手搖晃,「你父母都在世上,又有能力,可憐什麼?瞎說。」
「張丹,你若想來北美進修,可叫家父做擔保。」
「你要幫我美言幾句。」
就這樣說好了。
餅兩日,可恩由司機炯叔開公司吉普車前往大同。
一路上加兩次油,忽然大雨,道路泥濘。
油站有年輕人想乘順風車,被炯叔一口拒絕。
可恩試探說︰「反正有空位。」
炯叔搖搖頭,不作解釋。
後座擺滿可恩需要的干糧、電器、衣物。
可恩想說︰我只去四個星期,二十八天,一個月不到,何用整個軍隊的行李。
但是父親一貫以物質縱容她,溺斃她,以補償人力不足。
這個時候,可恩渴望見到媽媽。
平時總嫌她羅嗦,據母親說,可恩五六歲就會得敷衍,但凡媽媽多說幾句,她便「是,是」心不在焉地打發老媽。
母親越管她越想越軌,趁她搞離婚手續忙不過來,她像逃出囚籠的猴子。
已經來到懸崖邊緣,往下看,迷津深達千丈,心驚膽戰,現在想起來,像有一把利刃,在後頸磨來磨去,叫她渾身冒汗。
長途車坐得人腳步麻痹。
炯叔說︰「車後有一壺熱咖啡。」
可恩說︰「你也來一杯。」
「我不喝那個,我有熱茶。」
「炯叔是哪里人?」
「我的家在山西。」
「可是一塊瑰麗的土地?」
他咧開嘴笑,「比起江南江北,那處比較貧瘠。」
可恩看向窗外,詫異問︰「為什麼都是黃土?」
「戈壁的沙土一直往東南遷徙,國際專家與本地人才正設法應付。」
「啊。」
「在山明水秀江南長大的你,不知有這個大難題吧,黃沙已掩到有些鄉鎮的後門了。」
可恩忽然叫︰「咦,火車站,為什麼不讓我乘火車?」
司機又笑。
「又是不放心,」可恩頹然,「對我沒有信心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