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恩低聲說︰「沒有了。」
錦嬋與穗英齊齊松口氣。
醫生用局部麻醉,替錦嬋重新做鋼絲固定。
「李太太,記住,你暫時不能說話。」
錦嬋點頭。
可恩見母親如此痛苦,羞慚不語。
穗英開口︰「可恩,我代表你母親說話,你有兩件事要做︰首先,把頭發染回黑色,第二,我陪你去看心理醫生。」
錦嬋使一個顏色。
「呵,還有,惡補功課。」
可恩本能想反抗,她張開嘴,忽然看到母親放在膝上的雙手。
這不是可恩記得的雙手,今日母親的手干且瘦,青筋畢露,指節粗大,指甲枯黃帶坑紋。
可恩知道母親已經憔悴,再打擊她是很殘忍的一件事。
她輕輕答︰「我可以做到。」
穗英說︰「那麼,我們去染頭發吧,我來請客。」
兩個鐘頭之後,三人外型都煥然一新。
尤其是小可恩,短發看上去清純自然,恢復十四五歲般秀麗模樣。
穗英乘勝追擊︰「阿姨送幾套便服給你。」
她挑了大方得體的衫褲鞋襪。
然後看看時間,低呼一聲,趕回電視台工作。
這些年來,穗英一直在當地華語電視台做撰稿員,非常難得。
回到家,可恩對著鏡子良久。
已經失去父親,不能再失去母親,她必需妥協。
換上寬大新衣,她回到書桌上,打開功課。
從昨天的欠單做起,像愚公移山。
可恩坐在書桌欠,一直做到傍晚,節奏漸漸回來,不明之處,留白,容後再說。
救兵來了。
可恩听到腳步聲,轉過身去,看到日焺。
日焺身邊還有一個容貌亮麗的少女,笑嘻嘻說︰「我們來幫忙,先把欠交功課趕妥,爭取分數,再替你補習。」
可恩怔怔落淚。
會者不難,日焺與女友迪琪片刻已將可恩功課整理出來,日焺負責數理化,迪琪做英文美術公民等科目,手揮目送,用手提電腦協助,做完一篇又一篇。
「這個立體模型比較麻煩,是細磨功夫,不過好消息︰我三年前舊作尚保存完好,可拿來救急。」
忽然有人送炸雞薯條來,三人飽餐一頓,繼續努力。
日焺深夜才告辭,「我明天再來。」
第二天一早,可恩起床上學。
她沒有與同學招呼,交上功課,靜靜听課。
放學到補習社溫習兩小時,回到家,日焺已在等她。
「老師怎麼說?」
「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級。」
日焺很樂觀,「丙好過丁。」
「日焺,你幾個甲?」
日焺挺胸凸肚,「什麼叫做幾個,我全體甲。」
可恩忍不住說︰「你真爭氣。」
「功課需天天梳理,一遇結立刻去設法打開,否則就麻煩。」
稍後迪琪也來了,幫可恩熟讀功課。
「暑假去北京?」
可恩垂頭。
「我也希望有這樣機會。」
迪琪與日焺的樂觀更顯得可恩心情陰暗。
她不自愛,造成父母重擔,這是她最後機會,她就快成年,再不彌補與父母間的鴻溝,永無時間。
她對心理醫生也表示悔意。
醫生這樣說︰「華裔家長對子女管教是比較嚴厲,所以子女功課及品格都優異,成績有目共睹,當然,一切需付出代價。」
「母親已經倒地,我還踩上幾腳。」
「知道不對就應該改過。」
「一生就是準時交功課做一個好女兒?」
「稍後你會找到人生真諦。」
可恩覺得心理醫生說話像打謎語,從滿哲理,不易理解,她情願對穗姨傾訴。
穗英的確一有空就來陪伴她們母女。
她問可恩︰「媽媽最近怎麼樣?」
可恩沮喪,「媽媽已對我死心,不言不語。」
「她要養傷,不能開口,你別多心。」
又去問錦嬋︰「與女兒關系可有進步?」
錦嬋這樣寫︰「盡了力也只能放開懷抱,否則還能怎樣呢,我既老又累,上帝呼召,立刻就走,連行李也不用收拾。」
穗英惻然,「孩子大了,你剛捱出頭,怎麼說這樣泄氣話。」
錦嬋雙眼看著電視屏幕。
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灣綜合節目,俏麗女主持介紹台東一家冰果店︰酸梅刨冰、木瓜牛乳……
穗英問︰「記得一年暑假我倆在台北游學嗎?」
錦嬋微笑。
「我倆因此學會講國語,喝芭樂汁,吃燒餅油條,聞桂花香,逛菜市場,唉,那般美好日子也會過去。」
錦嬋不出聲,思潮飛出去老遠,心里淒酸。
穗英嘆口氣,「那時父母在世,我與你都年輕。」她幾乎哭出來。
幸虧這時李志明的電話來了,可恩與父親說了幾句,把听筒交給母親。
「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營,一考完試,她即可動身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健康怎樣,如有進步,說‘啊’。」
「啊。」
「你有什麼需要?」
「不。」
「可恩是否乖?如有巨大改變,說啊。」
「啊啊啊。」
他放心了,「保重。」掛了線。
穗英詫異,「不再吵架?大有進步,其實李志明是好人,關錦嬋也是好人,不知怎地,突然水火不容。」
不知怎地,錦嬋苦笑。
「他欺騙拋棄我。」錦嬋寫。
穗英只得噤聲。
「你在北京可有親友?想托你照顧可恩。」
穗英答︰「沒有直屬,托上托不放心,可恩有她父親,應該無事。」
「趁這空擋,我想去英倫散心。」
「去,去試試有無艷遇。」
「我也參加夏令營,到湖區國家公園寫生。」
「嘩,我呢,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馬?」
「趁有手有腳,穗英,來,告假,我們一起出發,橫跨英法海峽,乘火車到南法普旺省去學烹飪。」
「夠錢嗎?」
「用我的贍養費。」
「那李志明還不算太壞。」
不過,先要替女兒安排行李,準備合穿衣物及藥品,順便為自己多備一套。
可恩像是換了一個人。
損友找她,她自動說︰「李可恩不在家」,心無旁騖,死追功課。
一般中學課程,毋需天才,只需用功,人人都可以做得好。
一個月專心,還有日焺及補習社督促,已有眉目。
可恩問日焺︰「怎樣報答你?」
「答應我,以後,你的余生,任何時候,都不能再用毒品,永不,記住,永不。」
可恩點點頭。
但是日焺也好奇,「為什麼吃那種藥丸?」
「吃下後,渾無煩惱,渾身松弛,十分舒服,看出去,天空粉紅色,樹梢有一點熒光紫,有人走近,他們面孔都發亮,而且微笑友善可愛,耳畔有溫柔歌聲,他們伸手觸模我的肌膚,呵,真舒服,像柔風吹拂一樣……」
日焺听得發狀(?不懂打這個字)。
「但是不久藥力消失,又回到真實世界來,所以想吃得更多。」
「連腦子都煎熟。」
「日焺,那時我極之沮喪。」
「怎樣忽然醒覺?」
「天良未泯。」
日焺笑了,「專心做三角問題吧。」
「你與迪琪會結婚嗎?」
「早呢。」
「那麼,會等我嗎?」
「我倆是兄妹。」
「你說得對,日焺。」
待可恩考完試,錦嬋傷口已經痊愈,她送女兒上飛機時依依不舍,巴不得跟了去。
看著可恩背著背囊走進禁區,才與穗英去乘英航。
是,大門已經上鎖,母女一同游學去。
可恩坐在飛機里,想起母親叮囑︰「護照不可離身,錢包另外放好,凡事自己小心,平安最最重要。」
一直想爭取自由放縱得少女忽然膽怯。
李可恩不是頂漂亮不是頂聰明更非頂勤力,但是,她真年輕。
可恩睡著了。
她做了噩夢,她像是置身人群,樂聲,噪聲,她的同伴緊緊擁抱她,她覺得口渴,眼前一片迷幻橘紅色,忽然,她听見啪啪槍聲,鮮紅色血液從她胸口流出,她不覺痛,但是看到母親扭曲了的五官,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呼喚她的名字︰「可恩,可恩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