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那著名的季候風吧。」
「時時豪雨成災。」
「上天對這塊地方像是不公平。」
「可是,這里使人更加感恩。」
子翔笑了,「史習恩,你是罕見人類,你大可在都市內醫傷風鼻塞,何必吃苦。」
「你呢,子翔,你為甚麼不參加舞會飲宴,跑到這個有霍亂天花的國度來。」
「我想看多一點。」
習恩答︰「我也是。」
「工程完畢我將離去。」
「我們不舍得你。」他的語氣真摯。
「基金會將另外派人來。」
「上次來一位中年女士,大講節育,沒人上門。」
子翔失笑。
史習榮走過來,「說甚麼有趣事?」
子翔連忙問︰「昨日那女孩情況如何?」
習榮輕輕答︰「她今晨死亡。」
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氣。
像一只流螢,朝生暮死。
「遭人燒傷,不知如何,掙扎到營地,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,皮膚百分之七十受損。我們盡力搶救無效,照例報警。」
「為甚麼遭害?」
「通常因為不听話,躲懶,逃跑。」
「凶手是誰?」
「家長、工頭。」
「她叫甚麼名字?」
「無名,她已不能說話。」
「她甚麼年紀?」
「約十三四歲。」
子翔不再出聲,過一會她說︰「我不想久留此地。」
子翔站起來走到空地去。
她抬頭看著天空,這時,烏雲忽然涌到,隆隆雷聲,大雨驟降,每一滴濺開都有手掌那麼大,打在背脊上,覺得痛。
沙地很快轉為深色,低窪處漬滿水,像一個個小池塘,季候風來了。
史習榮打著傘出來,遮住子翔。
子翔低聲道歉︰「對不起,我太過情緒化。」
「開始我也這樣激動。」
「可是你沒有走。」
「憤怒正是我留下的動力,一件事有兩種看法,在大學里,我參加了觀星會,一位同學說︰『看到宇宙浩瀚,令你懷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』。」子翔答︰「怎麼會!我每次仰觀星象,都贊嘆驚異上帝天工。」
史習恩微笑,「正是。」
大雨傾盆,打得雨傘傾斜。
子翔連忙去查看工地。
只見工人對大雨視若無睹,照常操作,人人淋得像落湯雞,子翔看著史習榮。
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。
這時,子翔听到一種叫聲,像孩子尖聲喚同伴。
「那是甚麼?」
「猿啼,一到大雨,猿猴爭相走避,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。」
子翔抬起頭,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嶺了。
晚上,她向母親及岳琪報平安。
史習榮忽然帶著陌生人進來。
那人穿軍服,同子翔說︰「容小姐,我是山都上尉,你需實時疏散,我特地來通知你,營地附近有游擊隊出沒,外國人不宜久留。」
子翔一怔,「史家也是外國人。」
「不,史家是本地人,容小姐,請即刻跟我往飛機場。」
習榮習恩兩兄弟一齊說︰「我送你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
習恩說︰「平房進度理想,我們會跟進,你放心,完工給你寄照片去。」
子翔只得點點頭。
子翔收拾雜物,把剩余物資留下。
史家兄弟剛想陪她上吉甫車,他們的父親出來叫住︰「習恩習榮,你們去哪里,有病人需要診治。」
子翔連忙說︰「不用送了。」
習恩已經上了車,無論如何不肯下來。
他像個賭氣的小學生,眼楮看著別處。
比他大幾歲的史習榮終于跳下吉甫車。
司機立刻開出軍用吉甫車。
子翔訝異地問︰「甚麼一回事?」
習恩松一口氣,「送你去飛機場。」
「你們會有危險嗎?」
「我們與軍方及游擊隊都是朋友,我們沒有政治立場。」
算一算,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。
大雨滂沱,道路立刻混和泥漿,牛車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動。
司機好心,停下用繩索幫村民拖出困境,阻延不少時間。
子翔說︰「這一來一回就一整天。」
史習恩不置可否。
「營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顧。」
「每天都有病人。」
子翔看著他,「史醫生好似不認同你這種看法。」
「他不代表我。」習恩的語氣忽然生硬。
車子抵達火車站,他替子翔背起行李。
子翔笑說︰「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。」
「到了哈拉嗤飛機場再說。」
那樣依依不舍,子翔又非草木,只得沉默無言。
身邊有一個壯男陪著上路當然安全得多,不止一次,在火車或飛機上,子翔試圖厭惡地推開半真半假的渴睡漢,有史習恩在身旁,她毋需檐心。
習恩問︰「下一站你去哪里?」
子翔答︰「先回家。」
「別忘記我們。」
「怎麼會。」子翔拍拍他強壯肩膀。
火車軋軋開動。
「是習榮接你來,由我送你走。」
「正是。」子翔點點頭。
他忽然說︰「前日我與習榮大吵一頓。」
子翔看著他,「為甚麼?」
「為著去留問題。」
子翔訝異,「你們不是已經立志終身奉獻給叢林嗎?」
「父親知道後,狠狠責罵,去留自由,不可傷及兄弟感情。」
子翔答︰「講得對。」
「可是,世上只得一個容子翔。」
子翔呆住。
她一時不知說甚麼才好,只覺歉意尷尬。
史習恩用手捧住頭,「習榮先看見你,是,但我與你更投契。」
電光石火間,子翔忽然明白了,「我這次被調離營地,同游擊隊沒有關系,與我工作表現亦不相干,可是?」
史習恩答︰「對不起,子翔。」
「是史醫生叫我走?」
他點頭。
子翔啼笑皆非︰「你們兩兄弟真應好好檢討態度,還有,史醫生應該征詢我意見,鬧事的又不是我,我真無辜。」」
他們附近有個嬰兒啼哭,子翔怕是她提高聲音驚嚇人家,故此氣鼓鼓不出聲。
餅一會她說︰「史習恩,下一站你好下車了,不勞你送,營地有工作等著你。」
「子翔,我想問你一句話︰習榮與我,你喜歡誰?」
子翔跳起來,「一個都不喜歡,你們是我工作伙伴,不涉男女私情,我一早有男朋友。」」
史習恩愣住,他好像沒想過,除出史氏兄弟,容子翔還可以喜歡別人。
(17)
火車停站,有人上車來,看見她叫︰「子翔。」
原來是習恩的大哥習榮,不知怎地,他終于趕了上來。
子翔既好氣又好笑,瞪著他倆,說不出話來。
習恩同習榮說︰「子翔已悉一切。」
子翔答︰「我的男朋友叫蘇坤活,他此刻在剛果。」
習榮吃一驚,「你是蘇大哥女友?」
習恩也說︰「但是蘇大哥身在土耳其,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趕往該處。」
「我們不知道你是蘇大哥女友。」
「蘇哥真幸運。」
兄弟倆黯然低頭。
子翔教訓他倆︰「進行中一件工程叫你倆私心延誤,我又被史醫生當罪魁禍首,工作紀錄蒙污,你倆該當何罪?」
習榮習恩不敢出聲。
「幼稚!」
兄弟低下頭。
「還不快回去工作?」
子翔忽然變成大姐般老氣橫秋,狠狠教訓他倆。
「下次再派年輕女子到你處做義工,請改變態度。」
習恩靜了片刻,忽然說︰「我們營地常常有女客。」
習榮說︰「不要再講了,子翔完全正確,我同你這次的確大錯特錯,父母差點連我倆都調走。」
習恩答︰「我只是想子翔知道,我們不是輕佻浪蕩子。」
子翔說︰「我明白。」
火車停了。
子翔揪起行李。
他們堅持送她到飛機場。
火車站有少年兜售紀念品,捧著盤子走近。
他出售水晶石裝飾品,一串碩大紫水晶珠項鏈只賣十元美金。
類此飾物放在西方都會大公司燈火通明的飾櫃內,當售百倍以上。
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,長年累月在打磨半寶石的時候,連指甲也磨光,從此他殘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