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小覷讀者。」
「對不起,琪姐,恕我大言不慚。」
「像你這種年紀,沒有大言,也就缺乏大志。」
容太太走過听見,輕責岳琪︰「子翔就是叫你寵壞。」
她們都笑了。
李岳琪把公文袋帶回家細讀。
丈夫張偉杰看到了,「誰拍的照片?好不動人。」
「容子翔。」
「子翔做甚麼都成績優異是因為她有一股熱情。」
「是,從前我們都有這種推動力,不為甚麼,只想做到最好,不怕吃苦,不問報酬。」
「你在抱怨今日年輕人太過功利?」
「難得看到一個女孩子不講脂粉名牌。」
「子翔是比較特別。」
張偉杰斟出冰凍啤酒。「容太太說子翔五歲時就講,『愚蠢女孩長大才去做拉拉隊女郎。』」
岳琪笑得翻倒。
「一個人的志向在三歲時已經定好。」
岳琪嘆口氣,「我自己就一點方向感都沒有。」
張偉杰說︰「很難講,也許子翔明天就戀愛結婚去,三年抱兩,從此忙著做家庭主婦。」
岳琪說︰「我會留意她的發展。」
「這幾年你一直為子翔的動向做筆記,她是你的一項寫作計劃?」
「正是。」
「子翔知道嗎,她會否反感?」
「我開始動筆時自然知會她。」
「讓我們來看看公文袋內容。」
「首先,把世界大地圖找來,我想確實驗明危地馬拉經緯度。」
他們知道危國在中美洲,西邊是墨西哥,東邊是洪都拉斯,說西班牙及瑪耶語。
「子翔會西文?」
「她是通天曉。由此可見,一個年輕人願意學習的話,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識。」
「看這些照片,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,瑰麗如仙境。」
岳琪已在閱讀子翔的日志。
她一開頭就這樣寫︰「危地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,農民赤貧,紛紛涌入城市邊沿覓食,七六年大地震後民不聊生……」
岳琪坐下來細讀。
張偉杰體貼地切了一碟梨子給她。
「嗯,她在城郊扎營居住,無自來水、無電、無煤氣、無衛生設備,由騾子載來少量清水過活。」
「這樣過了三十天?」
「是,每日工作十六小時以上,一組義工共三十五人,全是來自各地建築工程系學生,捐出材料及勞動力,聯同當地神職人員及工人,三十天內蓋成簡單校舍,並且接駁到水電。」
「我不知在甚麼地方讀過這個志願團體。」
「可是讀完也就丟在腦後,繼續逛百貨公司。」
「喂喂喂,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會。」
岳琪點點頭,「各人盡鎊人力量。」
「當地無衛生設備,一定容易染病。」
「日志中有述及子翔出發之前注射多種防疫針。」
「容太太怎麼看這種志願行動?」
岳琪抬起頭,「我若生那樣可愛聰敏的女兒,我希望留她在身邊一起喝茶逛街。」
「你很自私。」
岳琪低頭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,以及危國兒童天真無邪的笑容。
「看,貧童的眼楮一樣大一樣亮。」
「鏡頭內為何沒有子翔?」
「她拿著攝影機。」
「可以叫人代攝呀。」
「她不喜亮相。」
電話響了。
「琪姐,我們廚房少了義工,可願過來幫忙?」
「子翔,我工作整天,腰酸背痛——」
「半小時後見你。」
岳琪放下電話,看著丈夫。
張偉杰笑,「我陪你去。」
岳琪心慶嫁得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。
位于貧民區的小廚房忙得不亦樂乎,每日做三百個三文治,包妥,深夜到街上派發,自備旅行車,車上還有護理人員帶著藥箱隨行。
「這一區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?」
「天暖時約二百多名。」
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,無藥可救,是否同一批人,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?」
「你可去訪問他們,據統計,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會罹病或意外死亡。」
岳琪嘆口氣,把堆積如山的面包整理出來。
「今日做甚麼熱湯?」
「蘑菇女乃油湯。」
有人正把湯盛入杯中,蓋緊蓋子,用大紙盒子載了搬上車。
北美繁華大城市竟有這許多街童。」
「羞恥。」岳琪壓低聲音。
「不可思議。」
義工隊做慣做熟,沿街派發,每到一個十宇路口,把小貨車停下,街童及流浪漢自然聚集,食物雖然粗糙,可是足以飽肚,幫他們又一次度過潮濕寒冷的晚上。
義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,「積克,好回家了,快到感恩節,你不想一輩子在救世軍總部吃感恩晚餐吧。」
(3)
那積克是鼻尖與眉端穿了金屬圈的年輕人,門牙因營養不良已經月兌落,皮膚粗糙結繭,手指關節紅腫。
他同其它討飯的人一樣,狼吞虎咽,未有時間閑聊。
只听得子翔說︰「芝兒,你精神欠佳,回家去待母親照顧你。」
芝兒抬起頭,綠油油眼珠看牢子翔,「回家?好讓親愛的繼父偷窺我淋浴如廁?」
她走開了。
張偉杰問︰「附近可有衛生間?」
子翔答︰「看到前邊的卡巴拿酒吧沒有?你可以借用。」
岳琪擔心,「安全嗎?」
子翔笑,「有艷女同你搭訕,你別出聲就是了。」
張偉杰朝街角走去。
岳琪說︰「子翔,做這種義工,你自己當心,千萬不可落單,還有,戴上薄膠手套,不要與他們太過接近。」
子翔微笑。
你又不是德勒撒修女。」
子翔見食物派完,關上車後廂,同司機說,「收隊。」
「張偉杰呢?」
張偉杰借用完衛生間,整個人輕松不少,正想回小貨車,經過窄巷垃圾箱听到一陣嗚咽聲。
他以為是貓,或是狗,並沒有停下腳步。
但是那微弱的掙扎聲似游絲般鑽入他耳朵。
他是一個資深記者,對環境異常警惕,立刻自口袋取出筆型電筒,向垃圾堆照射。
滿以為會看見一只受傷動物,但是巨型垃圾箱邊其麼都沒有。
張偉杰再踏前一步,他看到一只黑色大膠袋蠕動一下。
他實在忍不住,把電筒插在帽沿,用雙手去解開黑色垃圾袋。
袋口打開,他這一驚非同小可。
若是人體殘肢至多大叫一聲退後嘔吐召警,袋里血肉模糊,可是有小手小腳,張偉杰看到小小圓圓的頭顱,這分明是個初生兒!奄奄一息的他張嘴哀鳴。
張偉杰心靈受到極大震蕩,他不由自主抱起垃圾袋,淚盈于睫,他听到自己輕輕說︰「不怕不怕,叔叔帶你去安全的地方。」
這時,義工找了過來,「張,張,你在哪里?」
他們看到了張,也看到他手里的包里。
「我的天,快召救護車。」
「剛出生,臍帶胎盤都在身上。」
「誰會替嬰兒做人工呼吸?」
子翔答︰「我會。」
這時,連謹慎的李岳琪都覺得救人要緊。立刻月兌下外套裹住垃圾袋。
初生兒被捧到車尾放平,子翔一口一口為他做人工呼吸。
她一張嘴已可以罩住幼嬰小嘴小鼻。
這時,救護車與警車已經趕到。
護理人員接過棄嬰,「他在呼吸,各位善心的撒馬利亞人,你們做得好。」
可是張偉杰的雙手不住顫抖。
那晚回到家中,已經三點多。
張用熱水淋浴,泡得皮膚發紅,仍然去不掉那陣寒意,他喃喃問︰「誰,誰丟棄新生命?」
「比這新生命更淒慘的一個舊生命。」
「簡直不能置信。」
「子翔說,不要問問題,能夠做多少便做多少,千萬不要問戰區父母為甚麼不節育,國家緣何不保護人民,風俗為何重男輕女。」
「子翔好像非常鎮靜。」
「義工隊司空見慣。」
「岳琪,試想想,我如果不是內急,又踫巧該時經過後巷,那小生命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