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球點點頭。
飛機遇著氣流,服務員請他返回座位。
他說︰「林小姐,你坐我的位子。」
結球不反對,與他交換。
老太太握住她的手。
結球輕輕說︰「還有幾個鐘頭就到了。」
老人睡了一覺,醒來吃了半碗面,精神好得多,可以坐起來。
年輕人亦返回看視祖母。
快抵[土步]了,老人告訴結球,她三十二歲就做寡婦,守大三子一女,現在有孫兒八名,曾孫七名。
她說︰「沒想過再嫁,先夫待我太好,無人可以代替。」
年輕人笑著補一句︰「先祖父是第一批鐵道工程師,留學英國。」
老太太所說「無人可以代替」這幾個字叫結球震動,她們那個年代,感情上一切以好與不好代替,無非都是命運。
她們不懂得花巧的言語像熱愛狂戀痴心迷醉,只是說︰他對我極好。
他去後她在感情上已沒有遺憾。
飛機降落,年輕人給結球一張名片。
他這樣說︰「紀裘,有空聯絡。」
他自英文拼音翻譯出來的中文名字錯了,但是結球沒有更正他。
她沒有寄艙行李,只手提一只大袋,不消一刻鐘便出了海關。
袁躍飛在等她。
他穿著件黑色長身皮大衣,戴墨鏡,本來就英俊的他此刻像一個到荷李活發展的功夫片明星那般奪目。
她笑看迎上去。
他替她接過行李,「你瘦了。」十分憐惜,緊緊擁著她肩膀。
在該一剎那結球知道,他對她的感情完全升華,此刻他對她只像好兄弟。
她覺得寬慰。
他開一輛MB小跑車,結球一看,搖頭說︰「我不坐敞篷車,日曬雨淋,太吃苦。」
他一按鈕,神乎其技,軟車篷在三十秒鐘內罩妥車廂。
「請,殿下。」
在車上,他談的不是公事,而是思訊。
「思訊告訴我,你要正式領養她。」
「呵,她同你說了。」
「這樣大事,為什麼不先與我商量?」
「面對面討論豈非更好,她對你怎麼說?」
「她非常樂意,喜極而泣。」
結球喃喃,「可憐的孩子。」
「結球你要三思。」
「你不贊成?」結球訝異,「我以為凡是對思訊有益的事你都會踴躍同意。」
「你是領養她做女兒。」
「正確。」
「你怎麼生得出這麼大的女兒。」
「何必計較細節,領養手續未必通過。」
「帶著這麼大的女兒,你怎麼嫁人?」
結球笑了,「阿袁你真可愛,外表超現代,打扮得像電子游戲機里殺手般造型,但是內心婆媽,掙擔心友人的歸宿。」
他訕訕地不出聲。
這是一個陰天,二月天,出奇寒冷,若不是穿著姚醫生的毛衣,恐怕會打冷顫。
「那小醫生仍在追你?」
阿袁也提起了姚。
結球笑笑,「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。」
「是嗎,」他冷笑一聲,「叫他游泳過來見你他都肯。」
結球看看窗外。
不知怎地,她幾次來紐約,都是這種天氣,兩年前跟王來開會,匯報在華設廠研究結果,一連五天,亦這樣陰灰,不見天日,滿地泥濘。
那時她已發覺王是街頭戰士,在大街小巷穿插,悠然自在,知道結球喜歡美術,帶她四處逛,肚子餓,爭取時間,吃街邊熱狗。
結球記得她一時間看了許多藝術品,興奮過度,一時不能消化,整夜失眠。
結球垂下了頭。
「在想什麼?」
她揉揉眼,「只是累。」
在現代美術館,她看到奧利維蒂廠在七十年代初出產的一台叫「情人」的手提打字機,大紅色,設計可愛。
她叫他看。
他笑,「這叫打字機,私人電腦未發明之前,全靠它了。」
「可是,它不能與外界聯絡。」結球困惑。
「彼時連傳真機尚未發明,也沒有無線電話。」
「嘩,所有現代設備都彷佛在最近十年面世,從前怎樣過日子?」
他告訴她︰「歲月比較悠閑,情侶可以有時間到郊外喝茶,沙灘漫步。」
結球說︰「是,像電影《金技玉葉》般情懷。」
餅兩日,他們要走了,他送她一盒禮物,相當重,打開一看,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機,以及一卷原名《羅馬假期》的錄影帶。
她十分驚喜,「你自什麼地方找到?」
他只是笑。
那台打字機,至今放在書房做裝飾品。
這時,阿袁把車停好。
「咦,」結球說︰「回辦公室?」
「當然,先見一見令群。」
「是。」
結球梳好頭發,抹一下口紅,吸進一口氣,挺胸收月復。
袁躍飛大力拍她背脊,她故意嗆咳數聲。
往日的俏皮及斗志彷佛回來了。
周令群看到結球,眉開眼笑,立刻帶她巡視公司。
美國人見到這般陣仗,也暗暗佩服,但是又有三分茫然,這些Chinks竟進化到這種地步了,只見一個明艷的女主管帶著一對金童玉女似助手,步伐整齊,穿高雅深色西服,英語說得比他們還準確,身量長相比他們高大英浚挖苦漫畫中令西方人懷念的,拖辮子伸長脖子吊梢眼的華人何在?眼前的是新品種,濃眉大眼高鼻梁,動輒引用英美管理寶鑒+術語,叫他們震驚。
結球的小辦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廈。
一名紅發兒靠著門框訕笑說,「你們那里也有高樓大廈嗎?」
結球轉過頭來,誠懇地說︰「是佔士奧可林吧,你祖先可來自愛爾蘭?如果我問起一個世紀前當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饑荒激發移民潮之事,是否屬於挑釁呢?大家在同一家公司辦事,不如先把事情做好,且慢斗嘴,你說是不是,來,我再自我介紹,我是結球,你的好同事。」
她伸出手來。
那佔士像頑劣兒被班長逮著似,漲紅面孔,半晌說︰「你說得對,球,我太幼稚。」他與她握手。
結球微笑,「也許,你只是想激起我注意,好請我喝咖啡?」
佔土大喜,「行嗎?」
「待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吧。」
「有什麼幫得上手的,隨時叫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他看著她一會兒,一聲不響轉過頭出去了。
本來說是報到,結果留到下午六點。
結球又不敢多喝咖啡,只憑意志力死撐。
令群還想一邊開會一邊晚飯。
是袁躍飛提醒,「結球要休息。」
令群十分不願。
結球笑,「我回去淋個浴再過來。」
她走進小小鮑寓,看見一切齊全,已經心滿意足,淋浴後看見床,猶豫一刻,忽然不顧一切躺下。
她睡著了。
好像有人叫過她,可是喚不醒,也只得作罷。
夢中,她看見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。
那綠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,無邊無涯,像時間一樣。
有人叫她,誰?
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了,
「媽媽!」「小球」,「媽媽」,「小球」。
母女緊緊擁抱。
結球身子忽然縮得極小,面孔貼著母親胸膛,要求保護,大哭說︰「媽媽,孝廉打我,孝廉打我」,那人是一年級出名的頑童,專門欺侮小女生。
結球做夢也約莫知道是個夢,母親早已不在人間,自己也惆悵地長大成年,她不禁落下淚來。
鈴聲忽然響了。
袁躍飛打電話過來叫醒她︰「六點,請起床上班。」
回到公司約七時,東南亞那邊有人尚未下班,還可以通消息。
早上,一邊吃松餅一邊听周令群指導。
稍後,她听到洋人同事抱怨︰「……像一組機械人,不眠不休,沉默精確,專程來打垮我們。」
這是最高贊美,結球微微笑。
餅兩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,看清楚了公寓環境,出去買些日用品。
她同小袁說︰「連與思訊通電郵時間也無。」
「不要緊,我每天有她消息,春假她來這邊,與你同住,方便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