勤勤溫柔地說︰「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。」
「說不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檀中恕如有妄想,告訴他不,不不不不不不不。」
勤勤笑。
「我早該料到,他心懷叵測,」楊光懊惱地說,「也垂涎你的美色。」
勤勤嚇一跳,愧不敢當,她何嘗有什麼可餐之秀色。
「我懂得保護自己。」
楊光凝視她,「但是,你會不會這麼做?」
「我會。」
「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。」
勤勤听到這麼古老文藝腔的譬喻,不禁大笑起來。
一直回到家她還在笑。
王媽站在露台上與鄰家女佣攀談,一牆之隔,見不到人,听得到聲音。
王媽說︰「我們太太現在享小姐的福嘍,苦盡笆來。」
勤勤不相信耳朵,怎麼流行起這古話來,害人深思。
王媽見到勤勤,連忙過來招呼,「太太在書房招呼客人。」
「誰?」
「你四舅母。」
「我哪來的四舅母,听都沒听過。」勤勤張大嘴巴。
王媽笑笑,不予置評。
「告訴太太我來過,」勤勤不想戴面具,「不要聲張。」
她溜出街去。
不是不悵惘的,同檀氏作對,她勢必失去一切︰名與利、親戚與朋友。
結果左手摟著母親,右手搭著王媽,打回原形。
所以,老好楊光的憂慮,並不是多余的,他有他的道理。
內心這般忐忑彷徨,如何能專心畫畫,勤勤又找到極佳借口。
張懷德在公寓等她。
「勤勤,你的法文程度如何?」
勤勤答︰「你好嗎,我要一杯牛女乃咖啡,請問附近有沒有郵政局。」
「就這麼一點點?」
勤勤點點頭。
張懷德十分不滿,「你在學校學過些什麼?」
勤勤也不悅,「床上七十二式。」
張懷德嘆口氣,「對不起,勤勤,我們以為你會法文。」
「幸虧你們沒有假設我會飛。」
「勤勤,你必須抽兩個鐘頭出來學簡單的會話,行嗎?」
「明天就可以開始。」
張懷德存疑,「但你的工作量已經很吃緊……」
勤勤說︰「不用理我。」
「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壓力,但這一切必須在半年內辦妥。」
「為什麼把一切限在六個月內?誰只剩下六個月壽命?」
張懷德臉色大變。
「誰」?勤勤知道她又進一步解開一個結,「告訴我。」
張懷德怔怔地看牢勤勤。
「不是檀中恕吧?」
張懷德回過神來,「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,沒有的事。」
勤勤問︰「不是他,是誰?」
張懷德悲哀地說︰「時間,時間一向是我們最大的敵人。」
「我們有的是時間。」
「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,我何嘗不是這樣相」
「但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,虛度之光陰往往飛逝。」
張懷德一怔,「你這孩子。」
「我或許是一個孩子,」勤勤微笑,「但我看得真確。」
張懷德被她看清了底細,不勝唏噓,只是嘆氣。
勤勤說︰「有很多事情,要自己去爭取的。」
張懷德看勤勤一眼,這孩子懂得實在多,別小窺了她。
「假如你要一樣東西,你要大聲說出來,說許多次。」
張懷德不出聲,這端的是現代作風,不打啞謎。
「不必怕難為情,不用畏首畏尾,放膽去做即可。」
張懷德試探地說︰「少女再放肆不過是天真嬌縱,像我這種年紀,人家會怎麼說。」
「我不認為你需要理會人家說什麼,畢竟,寂寞孤單的時候,人家又不會來陪伴你。」
張懷德悲從中來,眼眶潤濕,沒想她心中最大的難題對一個小女孩子來說,再簡易不過。
她沖口而說︰「但是他已經有了人選。」
勤勤一怔,然後說︰「世事多變。」
張懷德苦笑,「謝謝你,勤勤,將來你會知道,許多事身不由己。」
勤勤微笑,「真是的,法文老師明天幾點鐘來——我到巴黎的飛機場去,我的名字叫勤勤,我是名中國女子。」懂得不多,可幸發音準確。
勤勤心中有了主張。
她也要做些主動工夫,不能老像一只小白兔似坐著任由擺布,听命辦事。
得到楊光的支持,勤勤的膽子大了許多。
她恢復從前的淘氣、俏皮,反正已經決定攤牌,再也沒有心理負擔。
檀中恕很快發覺了這一點。
他凝視她,「為何這樣輕松活潑,有什麼高興的事?」
勤勤且不去回答他這個問題,她指著牆上一排楊光的畫,「你喜歡這個人的作品?」
檀中恕笑一笑,「算是不錯,但當然我見過更好的佳作。」
勤勤鼓起勇氣說︰「檀先生,這批畫的作者不是我。」
檀中恕轉頭看著她。
勤勤說出這句話之後,心頭一輕,猶如放下千斤大石。
檀中恕輕笑︰「我不明白。」
勤勤訝異,「再簡單沒有了,正如我說,作者另有其人。」
檀中恕點點頭,「是有這個說法︰當靈感充滿的時候,手不由主,揮舞表達意念,真的有異平時,可以說恍有神助,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作品。」
勤勤啼笑皆非,「不不不,沒有這麼復雜,我是說——」
張懷德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打斷他們的談話,臉色蒼白,一聲不響地看著檀中恕。
檀中恕迅速站起來,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張懷德說︰「她要見勤勤。」
檀中恕急促問︰「醫生怎麼說?」
「醫生叫我們即刻去。」
「你先走一步,在車中等我們,我與勤勤隨後即來。」
張懷德轉頭就走。
檀中恕對勤勤說︰「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位伙伴?」
勤勤點點頭,原來是她病重,怪不得一切都趕得這麼急。
「她想見你。」
「我們應該馬上去。」
他倆一上車,張懷德便吩咐司機開車。
「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下來,已經給她注射。」
檀中恕木無表情,但一雙眼楮卻泄露出無比悲傷。
勤勤別過頭去,不忍觀看。
車子一直向郊外飛馳。
才抵達目的地,司機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定,檀中恕已經急急推開車門跳下,他一手拖著勤勤,向一幢平房的大門奔過去。
一位中年人迎出來,檀中恕連忙拉住他,勤勤知道這是醫生了。
「她怎麼樣?」
醫生很鎮靜,「已經盡了人事了,就這三兩天。」
檀中恕用雙手掩住面孔。
張懷德站在門口,勤勤覺得她的地位不止這麼簡單,走過去,輕輕牽住她的手,把她拉進來。
張懷德問︰「勤勤,你可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麼人?」
勤勤平靜地答︰「廖怡女士,檀先生的終身伴侶。」
張懷德非常訝異,「你一直知道,抑或他剛剛告訴你?」
勤勤說︰「我自己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,得到答案。」
「多麼聰明!」張懷德真正的感慨。
醫生過來同勤勤說︰「文小姐,你要去見的,是一位垂危的病人,她的情況非常脆弱,我想請你說話低聲,動作輕微,你可明白?」
「我明白。」勤勤謹慎地回答。
醫生松一口氣,「她在樓上臥室等你,你上去吧。」
勤勤看一看檀中恕,「我一個人去見她?」
「過十五分鐘,我會上來喚你。」醫生說。
勤勤走上樓梯,伸手敲一敲門,輕輕推開那扇房門。
在勤勤的想象中,房間應當落滿幔子,黑沉沉沒有光線,然後,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躺在幽暗角落,靜靜伸手招她過去,過去……
但一推開門她就知道錯了。
迎面而來的是一整個蔚藍色的海,寬大的臥室兼起坐間空氣非常流通,通向露台的長窗全開,勤勤可以听見海鷗低飛時啞啞的叫聲。
她人呢?
勤勤四處張望。
床前有一架精致的黑漆瓖螺鈿屏風,勤勤明白了,她躲在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