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檀中恕進來,便說︰「對不起我反應過激。」
「沒關系,我不怪你,這里尚未習慣這種制度。」
「我一直以為做藝術必須不食人間煙火,越單純越好。」
檀中恕笑笑不答。
勤勤說︰「我太天真了。」
「年輕人過度老練就不可愛。」
勤勤取出筆。
「你注意到合同為期五年?」
「我看到。」
「這點最重要。」
勤勤笑,「在這五年內,我能否結婚生子?」
「假如你找得到時間的話,畫廊絕對不敢干涉。」
勤勤提起筆,簽下名去。
檀中恕喚來見證人與律師,一同簽了名字。
秘書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檳酒,大家與勤勤握手道賀。
檀中恕一聲不響,退了出去。
張小姐笑著與勤勤說︰「大家自己人了,別怪我直率。」
勤勤的目光追著檀中恕的背影。
終于成為檀氏畫廊的一分子,這里像煞一個秘密會所。
從此之後,苦樂自知。
勤勤放下香檳。
以後,畫廊自會聯絡她。
勤勤拿起外套離開畫廊。
罷才,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雙足,都不是她所見過那雙。
有人躲在幕後,不肯露面。
勤勤深覺自己傻氣,人家為什麼非出來見她不可。
第二天,她一早便接到張懷德的電話,張小姐的開場白是︰「我們要開始工作了。」
勤勤不明白,我們?
「半小時後我來接你。」
「慢著,」勤勤也不客氣,「我們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我稍後會告訴你。」對方依然和顏悅色。
「此刻不能說嗎?」
「下個禮拜舉行招待會,把你介紹出去,你說,是不是該置些衣服。」
啊,好,「給我三十分鐘。」
一只棋子似,但,誰在下她,她又跟誰下,勤勤全然不知。
衣服的式樣早就挑好,勤勤不過去試一試身,是那種手工精美、料子講究的便服,簡單大方,一個色系,正是勤勤平日所喜愛的灰藍。
她沒有異議,畫廊的選擇品味高超,勤勤自認不可能做得比專家更好。
張懷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。
勤勤問︰「人們會注意這種細節嗎?」
「但你看上去會整齊劃一得多。」
第四章
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。
穿著新衣回到家中,王媽幾乎不認得她。
「唷,誰把你改造過了,這麼斯文標致。」她笑著迎上來。改造!文太太出來一看,「是該這樣打扮,那雙破膠鞋早已發臭,謝天謝地,扔掉沒有?」
澳造,說得對,這兩個字用得很好,他們在改造她。
「這才似個大人,」王媽節節贊賞,「這樣才有人追求。」
算了,反正是變好,無所謂。
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,當制服穿也罷,便笑了起來。
母親問︰「工作幾時開始?」
「他們說下星期舉行記者招待會,讓本市知道我。」
母親點點頭,「本來你父親也打算栽培藝術家,辦一個沙龍,叫聚星堂。」
勤勤的興趣大增,「多麼美麗的名字,我怎麼沒听說過。」
「計劃夭折,有什麼好提,」母親嘆口氣,「缺乏經費。」
勤勤無言。
「你別令檀氏失望。」母親提醒她。
「我會好好工作。」
第二天早上,張懷德又來召她。
勤勤的強烈藝術家脾氣,遠遠超過她的藝術修養,頓時覺得被騷擾,很有點不耐煩。
她說︰「張小姐,你個停找我,我如何可以專心工作。」
張小姐在那邊一怔,然後答︰「勤勤,你且不忙工作。」
勤勤倒是笑了,「我應該做什麼?」
「我們替你找了一所房子,你出來看看,一定喜歡。」
「房子?我同母親住得好好的,我並不打算搬家。」
張懷德很溫和地說︰「勤勤,你幾時听過與母親同住的畫家。」
「我就是。」
張懷德也不客氣了,「你還未是畫家,勤勤。」
勤勤泄氣,「你們覺得我無形無格是不是?」
「稍微改變一下瑣碎的習慣就已經很好。」張安慰她。
勤勤抱怨,「下一次你們恐怕要連我的腦袋也換過。」
「絕不,」張懷德向她保證,「沒有更美麗的頭了。」
每一次她都來接她,不用勤勤費吹灰之力,但勤勤總有種被擺布的感覺。
像一切做文藝工作的人,勤勤崇尚極度的自由,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夠率意而為,不能逍遙恣意地過日子,即不是優質生活。
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樓去。
張懷德一見她便搖頭,「人們會以為你懷孕五月。」
勤勤笑,「你怎麼知道這是孕婦裙?最舒服了。」
「快上樓去換過。」
「去看房子而已。」勤勤訝異。
「從簽約開始,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看到你不修邊幅的樣子。」
她態度認真,勤勤知道不照她那麼做她決不罷休。
于是只得上樓去換制服。
勤勤讓她在樓下多等了二十分鐘。
張小姐賞罰分明,「好,」她稱贊她,「配涼皮鞋再正確沒有。」
勤勤忽然笑了,張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狽,听話有獎。
「我們走吧。」
車子駛上山去,是一幢新近裝修的老式別墅,三層樓不同人家,張小姐把勤勤帶上頂樓,勤勤喜歡那個曬台,看下去,整個蔚藍的海港就在眼前。
「這是你第一個家︰畫家未成名之前,不必太奢麗。」
勤勤演的是畫家成名史,這是第一幕。
家具是桃本的,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,線條特別純樸可愛。
地方寬敞,勤勤伸伸腿,很是喜歡,這里像足是藝術家的家居。
「我知道你會喜歡,心情開朗才可以安心作畫。」
「我不知如何償還你們這些投資。」勤勤說的是真心話。
張懷德凝視她,「別擔心,檀先生的生意眼光從來沒錯。」
勤勤笑,「這一切,都轉嫁在消費者身上吧?」
張懷德沒有回答她。
勤勤已經發覺,對于不便作答的問題,張氏總是假裝沒听到。
這當然是個極妙好法,稍後,勤勤活學活用,青出于藍。
「有人每天來替你收拾地方,要車的話,撥這個號碼。」
「我幾時搬進來?」
「今天。」
「你只給我三分鐘考慮時間。」
「我知道你會喜歡。」
勤勤吁出一口氣,「記者招待會呢,要不要預備?」
「專人明天會來替你排演。」
「排演?」
張懷德若無其事地說︰「劇本早準備妥當,你放心。」
勤勤又一次意外。
「真人真事太過反復無常,公眾不易接受,編定一套標準答案,貫徹始終,對你有益。」
「假話?」
張懷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,「讓我們說,是經過修飾的話。」
勤勤惘然,「你一定笑我天真。」
「不,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制度。」
文太太並不反對勤勤搬出去,女兒已經成年,今年不飛,明年還是要走。
王媽倒是非常擾攘,這也是意料中事,日長夜短,白天也不過只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,勤勤一走,她豈非寂寞不堪,每一個人都只為自身著想,求自己方便。
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鐘車程,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,勤勤覺得並無大礙。
再客觀地看看祖屋,勤勤發覺光線的確不足,近廚房一帶,頗為油膩,王媽年老力衰,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。
窗簾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,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,不論是人或屋,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,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,要飯似的。
勤勤忽然覺得,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,也不是不可行的事,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,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,那麼,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。
勤勤默然屈服。
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