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轉身問︰「如何?」
屏風內一陣沉默。
檀中恕溫柔地說︰「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發,簡直一模一樣。」
女子承認︰「連我都嚇一跳。」
「她知道你在里邊,所以馬上要告辭。」
女子點點頭︰「這孩子聰明絕頂。」
「就是她了?」
「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。」
「由你與她商討細節,豈非更好。」檀中恕建議。
「我現在這個樣子,怎麼方便見人,由你來辦吧。」
檀中恕沉默一會兒︰「可能節外有枝,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。」
女子輕笑︰「我不倔強嗎,你不倔強嗎?」
「我試一試。」
「現在我知道,為何那日你一見她,便深感震蕩。」
檀中恕的聲音有點淒迷,「隔著一條街,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,真可怕。」
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,「中恕,有沒有時光隧道,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與你共度數十年。」
「我陪你一起去。」
「不,我一個人去,這次,我要比你年輕……」
勤勤站在電梯里就發覺手心滿是汗。
有人偷窺她。
誰?
她在明人在暗,為甚麼不好好出來相見,為何有這麼多人爭著看她,這里的職員爭先恐後招呼她?
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。
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,母親有紀念價值的首飾可以贖回,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。她能夠辭掉工作,專心作一年畫……
勤勤吐出一口氣。
擦一擦手心中的汗,她奔出電梯,叫部車子,趕回家去。
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,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。
奇怪,那個晚上並不見得那麼難挨,可見境由心生。
心情欠佳,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,運程有進步的時候,不會計較那麼多。
勤勤有心事,吃得比較多,說得比較少。
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,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。
那個晚上,勤勤十分合作,坐到散席。
第二天,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。
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。
勤勤愛藍色,父親那麼多瑣碎的玩藝兒當中,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,一套七八顆,帶著絢麗的寶藍色澤,文氏是浙江青田人,風門青正是青田產品。
其余的東西早已失散,但贖得這一套,勤勤已經心足。
第三章
瞿德霖不在店里,由瞿太太招呼勤勤。
她把印石取出來,解釋說︰「因為一直想成批賣,所以還擱在此地,勤勤,你要回去的話,加點佣金就可以了。」
勤勤感激之余,鼻子發酸,竟忍不住眼淚。
瞿太太訝異︰「你這怪孩子,賣東西不哭,贖東西倒哭。」
石頭的顏色一點都沒有變,可愛如昔,勤勤拿在手中,感慨萬千,所以,不要問這些古物如何會流落在古玩店的櫃台上。
她父親手刻的字樣並沒有磨掉,勤勤最鐘意的一顆閑章是「十分紅處便化灰」。到如今她也還不十分明白這句話的意思,只覺好听,認為有點樂極悲生的味道。
另外一顆叫「呵呵一笑」,這是她父親寬朗性格的簡述,無論甚麼事,都一笑置之,吃了虧,上了當,受了氣,統統融在笑中,不放心上。
還有一顆刻「無道人之短、無說己之長」,勤勤記得,他完成後給女兒看,誰知勤勤立刻說︰「不喜歡,沒有可能做到的事,說來多余。」父女笑作一團。
勤勤眼淚又沁出來。
她給了相當豐厚的佣金。
正要走,瞿太太叫住她︰「勤勤,你不是想看照片?」
「照片?」勤勤忘記了。
「檀中恕的照片。」
「啊是,找到了嗎?」
瞿太太笑說︰「一邊找老瞿一邊嘮叨,無端喝干醋。」
勤勤亦覺得好笑。
瞿太太取出照片,勤勤急不及待探頭過去。
是六十年代拍攝的集體照,十多個青年男女或坐或站。
瞿太太指一指,「這是老瞿。」
「唉呀,好瀟灑。」
「得了,勤勤,不笑大你們的嘴已經很好了。這是我。」瞿太太打扮時髦,但彼時越流行,今日便越老土。
「這便是那位檀先生。」
是,是他,勤勤認得。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沒有內涵,現在的他沉著、落寞、成熟,比從前更加好看。
「圍著他的幾位女士都是當日對他過分好感的人。」
「他有沒有選中誰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他就那樣失了蹤?」
「也許出國去了,誰知道,」瞿太太說,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」
勤勤點頭。
瞿太太說︰「當年令尊是這個中元畫會的主要贊助人之一。」
勤勤問︰「其中有幾位是真正在藝術界楊名立萬的?」
瞿太太笑︰「真正成名,相信你也會知道。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開畫廊,生意做得不錯,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畫畫,也夠生活。我同老瞿開古玩店。也有人做了藝術館副館長,檀中恕則成為傳奇。」
「但沒有人真正成名?」
「我認為沒有。」
「可見這條路多難走。」
「做什麼都講天時地利人和哩,勤勤。」
「唉。」
「嘿,你這就嘆息了?」
勤勤不好意思地笑,一邊小心翼翼把印石放進袋袋。
「你不用上班?」
「我想辭工。」
瞿太太點點頭,「那樣的工作,的確委屈你,但這種話誰不會說,誰生下來,又活該為五斗米折腰,為著生活,吃點苦是常事,況且,不拖不欠,不偷不搶,也就是正人君子。」
「謝謝你瞿伯母。」
「有空來聊天。」
勤勤這才回家,趁母親外出,把王媽的薪水結清楚。
那王媽也真是怪人,嚇個半死,以為勤勤要辭退她。
她大驚失色地說什麼都不肯收錢。
勤勤說︰「想必是在我家做慣太婆,不出糧都肯干。」
王媽只得收下,搶白她︰「你發了財?」
「不能同你比,也過得去了,你可別在我母親面前嚕蘇。」
王媽驚疑不定︰「錢自何處來?」
「不比你的更不正當。」
「你只是一個小女孩子,哪兒來的門檻?」
「咄,你還是目不識丁的老媽媽呢,如何也生活不憂?你難道不知道本市遍地黃金?」
「勤勤,你要當心啊。」
「我會的,」勤勤握緊拳頭,「我會的。」
下午她才回出版社。
楊光在等她。
他一看見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有一兩分明白了。
與勤勤同事大半年,楊光知道她從來沒有高興過。
實在納悶的時候,他看見勤勤喝啤酒,一點點酒精也好,略為麻醉,神經沒有那麼敏感,一切容易商量。
楊光覺得心疼,但一點辦法都沒有,他連自救都辦不到。
勤勤對他說︰「我決定辭職了。」
「另有高就?」
「回家畫畫。」
「給誰?」
「管它呢,先畫了再說。」
「生活費用不成問題?」楊光似乎有點過分操心。
勤勤但笑不語,只管收拾案頭雜物。留下來的人總希望有人陪同。
「你可別沖動。」
再下去他就要訓她胡作在為了。
她拍拍他肩膀,「你給我放心,有空大家吃茶。」
「勤勤——」
「我要進去見老總,」勤勤(目夾)(目夾)眼,「出來再講。」
她希望資方可以即刻放她走,再拖上一個月沒意思。
楊光茫然坐著等勤勤出來,他知道她這一去,他就要失去她。
說實在的,其實她從來不曾屬于過他,但至少,他們天天在一起辦事,她的秀色,便是他的精神糧食。有若干早晨,天色昏暗,前途不明,他根本不想起床,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楮,便一躍而起,撲回出版社。
如今連這樣一點點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沒有了,楊光低下頭,連抱怨的力氣都失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