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姜小姐,除了敝律師行,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。」他說,「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?」
「是。」我說道,「一切與從前一樣,我若需要大量現款,就打電話到瑞士去。」
「對了。」律師笑,「就像以前一樣。」
我送走他。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。以前那種興致呢?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,心中老暗暗地想︰真俗!真不會花錢!如果那地方給了我,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……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,連買幅畫都沒有勁,整個人癱瘓,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。
我自銀行里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,全是大面額的,一疊疊放在書櫃里,閑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,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,興致異常好,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。
這算是什麼嗜好?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。
我去看過聰恕數次。如今他真有錢了,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,倒是返璞歸真。
聰恕健康得很,只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,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。
他跟我說︰「——芷君勸我再讀書。」
「——芷君說,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。」
「——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。」
我忍不住反問︰「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麼人?」
「你不知道芷君?」聰恕驚異,「你當然見過她。」
「誰?」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。
「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,你忘了?是她看顧我,我才能夠痊愈的。」他說。
「呵,是她。」我說。他把榮耀都歸于這個護士。
「你覺得她怎麼樣?」聰恕興奮地問,「好不好?」
我鑒貌辨色,覺得異樣。「很——」我想不出什麼形容詞,「很斯文。」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,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。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。
他說︰「我覺得她很了不起,很有見解,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。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。」他的語氣很高興。
聰恕的性格一向弱,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,他得到了滿足——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,這是他唯一的特色。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,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,總不見在醫院里做一輩子的看護士。日子過去,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。分別是我這個仙德瑞拉踫正勖家的霉運。
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。婚禮並不鋪張,靜悄悄在倫敦注冊,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。
勖夫人嘆口氣。「我什麼都不反對,聰恕這個人……簡直是揀回來的,這個女孩子嘛,只要能生孩子便好。」
我沉默著。
「我真是庸人自擾,」勖夫人笑一笑,「還怕她不肯生?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,就像我當年一樣,只怕勖家墳場薄,沒子孫。」她停一停,「也沒有什麼墳場,照遺囑火葬。」
我還是沉默。
日子總會過去,記憶總會談忘。
周芷君很快懷孕,滿面紅光,十個月後生個八磅半重的男孩子。那嬰孩連我看了都愛,相貌像足聰恕,雪白粉女敕,一出世便笑個不停,並不哭,勖夫人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,整個人溶化掉,把名下的產業撥了一半過去給這孫子。
周芷君在第一個孩子半歲大的時候又再懷孕,她以後的工作便是生生生,越多越好,聰恕便只會跟在她身後心虛地笑,他何嘗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,只是他現在也無所謂了,活到哪里是哪里。而他的妻……畢竟還算得體的。
我因為出入「上流社會」,漸漸有點名望,有好幾本雜志要訪問我,拿我做封面,我拒絕。在香港這種小地方出名,自然是勝過無名望,但是我個人不稀罕。
不過報紙上已經有隱名的文字來影射我,把我說成一個床上功夫極之出色的狐狸精。我一向不看中文小報,是勖夫人看完剪下來轉交我的,我們兩人讀得相視而笑。
也有人來約會我。一半是因為好奇,另一半是因為我本身有錢,不會纏住男人,在這種情況下男人冒險被纏上也是好的,因為他們至少都會愛上我的錢。
男人愛湊熱鬧,做了「名媛」,一個來約,個個來約。我跟辛普森說︰「一個禮拜,只有七天,如果要上街,天天有得去,然而又有什麼意義?」
「你可以選擇一個丈夫。」辛普森提醒。
「呵哈!」我說。
丈夫。
辛普森說︰「真正知你冷暖的,不過是你的終身伴侶,你的丈夫。」她把這兩句話說得似醒世恆言。
我不出聲。
「現在當然有人關心你,就算你病,也還有大把人送玫瑰花,在這十五年內是不愁的,但十五年後怎麼辦?」辛普森振振有辭,臉上的皺紋都跳躍起來。
「十五年後?」我微笑,「我早死了。」幸虧人都會死。
「姜小姐,事情很難講,說不定你活到八十歲。」她像是恐嚇我。
「八十歲?即使我嫁人,我的伴侶也死了。」我仍然微笑。
「你會寂寞的。」她拿這句話作終結語。
「我‘會’寂寞?」我笑問,「是什麼令你覺得我現在不寂寞?我都習慣了。」
「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。」辛普森惋惜地說,「你還年輕,姜小姐。」
我點點頭。我明白。但我的價錢已經被勖存姿抬高了,廉價貨的銷路永遠好過名貴貨,女人也是貨色,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,現在有誰敢出來認作我的買主?
勖太太說︰「喜寶,你還年輕,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獲得個好歸宿。如果你有理想的對象,沒有必要為他守著。」
我覺得他們都很關心我。我可以開始我的新生嗎?並不能。在過去五年內發生的事太多,我無法平復下來過正常的日子。勖存姿永遠不會離開,他就在我身邊,我說過,我時常听到他的咳嗽聲。
最近我約會的是年輕大律師,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,化最明艷的妝,並且謹慎地說話,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歡心,大家做個朋友。有時候我很听從別人的意見。
但是他與所有在香港中環出入的男人一樣,算盤精刮到絕頂,兩次約會之後,便開始研究我的底細。他像所有香港人,在世俗的瑣事上計較,怕吃虧,永遠不用雙眼視物,喜歡挖他人的私隱,他不相信他所看見的一切。
他問我,「你家中很有錢?」錢對他仿佛很重要。
「是。」我並沒有夸張。
「是父親的遺產?」他又問。
「是。」我答。我已經厭倦了。如此爾虞我詐要斗到幾時呢?勖存姿對我的付出是毫無猶疑、不計犧牲的。
靶情本是奢侈品,我盼望得到的並不是這些人可以給我的。
我請他到我家來,向他說明,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。一般女人身邊多如此一個人管接管送,是不錯的,但我是姜喜寶,現在的姜喜寶走到公眾場所去,隨時會引起一陣陣喁喁竊語。一個女人身邊有錢,態度與氣派永遠高貴,我不需要再見他,我討厭他,我討厭一般男人。
我領他走遍我的住宅,最後腳步停在書房。
他看見一疊疊的直版現鈔,眼楮發亮,失聲問︰「這是什麼?」
「鈔票。」我簡單地答。
「為什麼兌那麼多的鈔票放家里?」他駭然。
「我喜歡,我有很多鈔票。」我淡淡說。他轉過頭來看著我,臉上悔意濃厚,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後的李生,這位大律師的表情,不會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。
我說︰「原本我可以資助你開一間律師行,對我來說,屬輕而易舉的事。原來憑你的才能,憑我的資產,做什麼都不難。你沒想到吧?現在都完了。因為你問得太多,付出太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