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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寶 第48頁

作者︰亦舒

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。我的戀愛,我的失意,我的悲哀,特別是我的悲哀。

我說︰「我很寂寞,每次听到有人死了,我就害怕,你看人,說去就去了,從前消失在地面上,再也見不到他。像聰憩,她人死燈滅,什麼也不知道,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,我還年輕,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?我雖然還年紀。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。真是矛盾。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,哪兒來的這麼多不如意的事。」

他靜靜地听。

我滔滔不絕地傾訴,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,每次回家,都舒服得多。

兩星期之後,勖存姿回來。我在飛機場接他。

他一見到我便說︰「帶我去見聰恕。」

我陪他上車。不出聲。

「只有你知道聰恕在哪里,他在哪里?」勖存姿問。

「你不適宜見他。」我說。

「他是我的兒子!」

「他逃不了,他會回來。」

「讓我見他。」

「我不會帶你去!」

「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。」

我厭倦地說︰「殺掉我吧,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,對不起,我這次不能遵命。如果你相信我,那麼把聰恕交給我,在適當的時候,他會來見你。」

「他到底怎麼了?」

「他沒有怎麼樣。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?」

「錯誤的消息?為什麼不讓我見他?」

「因為你在這一年內見過太多的死人病人,我不相信你的心髒可以負荷。」

「他是我的兒子。」

「是你老子你也幫不了他。」

「你幫得了?」他暴怒。

「比你總好一點。」

「喜寶,你以為我會永遠找不到聰恕?」

「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權勢?如果你能找到每一個人,為什麼你找不到勖聰慧?」

勖存姿一個耳光打過來。他用盡了他的力氣,我一陣頭暈,嘴角發咸。

他別轉頭。我自手袋掏出手帕,抹干淨嘴角的血,我的嘴唇腫了起來。

我平靜地跟司機說︰「停車。」

司機已經驚呆了,聞言馬上把車子停下來。

我推開車門下車。

第十章

到什麼地方去,我茫然地想。先喝點酒罷。我走進一間咖啡店,叫一杯水果酒。

回去吧,我告訴自己,終歸要回去的,我不能離開他。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。我付酒賬。出去叫計程車。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,只覺得髒與臭,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,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。

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,辛普森追出來,「姜小姐!」

「勖先生怎麼了?」我溫和地問。

「急得快要瘋了,幸虧你回來,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,逼著我們去找你,我們上哪兒去找?你平時什麼地方都不去的。」

我奔上樓去,听見勖存姿在哪里吼叫,「去找她!去找她!」聲音里的恐懼很熟悉,哪里听過似的,猛然想起,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。

「勖先生,我在這里。」我走前一步。

他疾然轉身,看到我整張臉漲紅。

「喜寶!」我迎上去。

他抱住我,把我的頭往他的懷里按。

「喜寶——」

「對不起。」我搶先說。

「無論你怎樣,不要離開我。」

這話從勖存姿嘴里說出來,仿佛有千斤力量。我僅余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。

「勖先生,我很抱歉,我又發脾氣了。」我說,「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?」

「沒有。」他說,「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。」

「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,勖先生,我真不該暴躁,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。」

「他到底怎麼樣了?」

「怎麼樣?病了。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,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麼妥當。」

「什麼叫‘不妥當’?」

「你真的要知道?」

「我還怕什麼?」他仰起頭笑,「你告訴我好了。」

「他不認得我。」我說,「他神智不清楚。」

勖存姿一震︰「不認得你?」他臉上變色。

「他誰也不認得,他不再是他自己。」

「哦。」他低下頭,「多久了?」

「一年左右。」

「為什麼不早告訴我?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。」勖存姿說。

「醫生?精神病看醫生——」

「喜寶,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,我們要盡力,你答應幫我。」

「我當然是幫你的。」我說。

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,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。聰恕只有在听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,仿佛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。

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。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。最重要的是,他缺乏振作的動機。

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,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,他老了。

「喜寶,上帝已開始報復我。」他說。

我握著他的手說︰「我也認為如此。」我笑一笑,「可是我們要勇敢。」

他非常矛盾。

「喜寶,你何必陪我受苦?」

「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,不然怎麼辦?」

「你還是走吧。」他說,「走得越遠越好。回去英國。」

「回去干什麼?」我問,「劍橋又不算學分,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。」

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,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,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,有名無實。

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,對著他毫無怨言,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。

聰恕安靜了很久,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說話。

勖存姿漸漸虛弱,體重大量減退,不願進食。

一日他問我︰「喜寶,你信不信鬼神之說?」

「這個……仿佛得問家明。」我說,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自然。你還年輕,我知道事非到頭總有報,但是為什麼要報在我子女頭上?」他苦笑。

「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。」我說。

「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?」

我說︰「當然是,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,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。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,或多或少。我害人失戀,也欺騙過男人,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,給他們虛假的希望,這些都是傷天害理。」我說,「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,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,一間公司倒閉,群眾生計困難,更是傷天害理。」

我說︰「發動戰爭,成千上萬的人死去,捏權的看新聞片,只覺戰爭場面比電影更真實感,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。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,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。」

勖存姿沉默良久。

醫生跟我說,他失去了意志力。

「以前勖先生有病,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,他會笑著告訴我們,他很快就復元。心髒病發這麼多次,他都強壯地搏斗,但現在他不一樣,現在他放棄了,他似乎不想活下去。」

我听著心如刀割。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。

醫生說︰「別擔心,他似有進步,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。」

我咽下一口唾沫,「他有沒有機會痊愈?」

「很難說,」醫生說,「精神病是隔夜發作,隔夜痊愈的病,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。」

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愈。他病了倒在床上,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。

「我就快要去了。」他跟我說道。

「哦,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?」我笑問。

「我與魔鬼談妥了。」

「他說什麼?讓你與加略入猶大同房?」我又笑問。

「我在說真的,喜寶,你別再逗我發笑。」他握住我的手。

「你還很健壯,勖先生,請你不要放棄。」

「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,對不起。」他說。

「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。」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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