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一聲「勖太太」。
她說︰「大冷天,穿得這麼單薄,不怕冷?」
我慘淡地笑一笑,根本不知如何回答。辛普森倒搶先替我說了︰「姜小姐有長明克披風在這里,我替她備下的。」
勖聰憩眼皮都沒抬一下,與她兩個小女孩子在說話,佯裝沒看見我。方家凱不好意思,尷尬而局促地向我點點頭,眼楮卻瞄著聰憩,怕她怪罪。
歐陽秀麗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邊,兩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,她說︰「聰憩有孕了,希望她生個兒子,好償心願。」也不曉得是否說給我听的。
(有人被謀殺,血與腦漿,而凶手的一家卻坐著閑話家常。)
我低聲向辛普森說︰「給我一粒鎮靜劑。」
她從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來給我手中。我取來含在嘴里,覺得好過一點兒。
沒有人再提到馮艾森貝克這個名字。憑我的法律知識,不足以了解他們上過幾次堂,疏通過幾個人。反正勖存姿已經達到目的︰沒有什麼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,殺個人又何妨,他罩得住。宋家明,他的女婿為他奔走出入法庭,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做他的商人,賺他的錢。他不會虧待宋家明,勖存姿不會虧待任何人。
但是漢斯……
我嘔吐起來,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。
當時勖存姿正把聰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。我沒有看到他們交換戒指。
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。「辛普森太大,我想回去休息。」
「姜小姐,你得支撐一下,禮快成了。」她替我披上斗篷。
我抓緊斗篷,顫抖著說︰「讓我回去,讓我回去,我媽媽在等我,我媽媽在等我。」
「姜小姐,姜小姐——」
「你的母親早已跳樓身亡。」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,抓緊我雙肩,「你無處可去。」
我直叫,「你殺死她,你令我無家可歸,你——」
他一個巴掌掃在我臉上。我並不覺得疼,可是住了嘴,眼淚簌簌地落下來,卻不傷心。
我進了療養院。
寶課逼得停下來。
寶課是我唯一的寄托,我不能停學。
與勖存姿商量,他同意我回家住,但是要我看心理醫生。我只好低頭。
然後他回蘇黎世,留我一個人在劍橋。我往往在圖書館工作到八點,直到學校關門才回家。辛普森為我準備好各式各樣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學,我胃口很壞。
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,醫生、管家、佣人。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麼位置。
奇怪,曾經一度,我們試過很接近,因為那個時候,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,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,可以替我交學費的,就是那樣。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,已到這種地步,後悔也來不及,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,像他所說,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,還是可以離開他的。
我要求與他見面。
我簡單直接地說︰「我要離開你。因為你不再是那個在園子里與我談天的人,也不再是那個與我通信的人。」
「你能夠離開我嗎?」勖存姿反問。
「我會得嘗試」我答。
「不」他搖搖頭,「現在我又不想放開你了。」
我早料到他有這麼一招,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、心血、投資,都非同小可,哪里有這麼輕易放我走的道理。
我的臉色變得慘白。
「難道你沒有愛過我?」他問。
「曾經有一個短時期。」我說。
「有嗎?抑或因為我是你的老板?」他也黯淡地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你呢?你可有愛過我?」
「你將你的靈魂賣給魔鬼,換取你所要的東西,你已經達到了願望,你還想怎麼樣?」
「我不知道你是魔鬼。」我淒然說。
「你以為我是瘟生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我不是唐人街小子。」他笑笑。
「為什麼選中我?」我問。
「因為你的倔強,我喜歡生命力強的人。」
「我是你,我不會這麼想,我已近崩潰。」
「主要是為了漢斯•馮艾森貝克。」他若無其事地吐出這個名字,「你念念不忘于他。」
「你謀殺他。」
「他咎由自取。」
「他罪不致死。」我說。
「一場戰爭,成千上萬的人死掉。地震、饑荒、瘟疫,誰又罪致于死?」
「但是他死在你的槍下。」
「如果你的正義感這樣濃厚,你是目擊證人,為什麼不去檢控我?我認為肯定我起碼會得一個無期徒刑。」
我看著窗外。「你已經說過,我已經把靈魂出賣于你。」
「那麼忘記整件事,你仍是我麾下的人。」勖存姿說。
「曾經一度,我關心過你,你的心髒病……在醫院中……」我說。
「我打算放一個長假,陪你到蘇格蘭去。」
我怔怔地看著窗外。
「振作起來。」他說,「我認識的姜喜寶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我牽動嘴角。
「快放復活節假了,是不是?」他說,「自蘇格蘭回來,我替你搬一間屋子。」
「我不想再讀書了。我要休一個長假。一年、兩年、三年,直到永遠,參加聰慧的行列。」
「別賭氣。」
「不,我很累。」
「我不怪你,但是你的功課一直好……這不是你唯一的志願嗎?」他露出惋惜的神情。
真奇怪,我與他尚能娓娓而談。
我答︰「是的,曾經一度,我發誓要畢業,現在不一樣了。對不起。」
「對不起?你只對不起你自己,跟你自己道歉吧。你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學業,借我的能力,我能使你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,我甚至可以設法使你進入國會。」
「我不懷疑你的力量。」我說,「但是現在我不想上學。」
「反正假期近了,過完這個假期再說。」他說,「我們一起去看看麥都考堡,你會開心的。」
「你已為我盡了力,」我說道,「是我不知足。」
「你常常說,喜寶,你需要很多的愛,如果沒有愛,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……我很喜歡听到你把愛放在第一位。」
我慘淡地笑,「是,我現在很有錢。」
「錢可以做很多事的,譬如說,幫助你的父親。」
我抬起頭來。「我的父親?」
「是的,你父親到處找你。」勖存姿說。
「為什麼?為錢?」我茫然問。
「是的,為錢。」
「我可什麼也不欠他的,自幼我姓著母親的姓。」
「但他還是你父親。」
「他是生我的人,沒有養過我。」
「法律上這個人還是你的父親。」
「他想怎麼樣?要錢?」我憤慨地問。
「他想見你。話是這樣說,最終目的在哪里,我想你是個聰明人,不消細說。」
「錢。」我答。
勖存姿微笑。
「他是怎麼來到英國的?」
「混一張飛機票,那還總可以辦得到。」
「我應該怎麼做?」我問。
「給他錢,你又不是給不起。」
「他再回來呢?」
「再給,又再回來,還是給。」他說。
「他永遠恬不知恥,我怎麼辦?」我絕望地問。
「給,給他,」勖存姿簡單地答,「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,你只是要打發他,反正你付得起個價錢,何樂而不為?」
我沉默良久,燃一支煙,緩緩地吸。
勖存姿問我︰「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?」
我問︰「他老了很多嗎?」
「誰?」
「我‘父親’。」
「我不知道,我根本沒見過他,你得問家明,」勖存姿答,「看,你還是很關心他的。」
「據說他當年是個美男子。」我按熄了煙。
「令堂也是個美女。」
「兩個如此漂亮的人,如此傖俗,一點兒靈魂都沒有。」我忽然笑起來,直到眼淚淌滿一臉,接著我掩上臉,「什麼都沒留下,只留下我這個人,生命的浪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