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。」我說道,「她是上海人。」
「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。」
「真有這麼重要?」我漠然問。
「她是你的母親。」宋家明說。
男人們就是這樣,唯一听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。
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,要他長就長,要他短就短。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,他有主張,他要開始命令我。
咸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——
「她是澳洲人。她嫁了我。她是我的妻子。」
即使請律師來,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闢司。
我沉默地說,「帶我去看看現場。」
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,是一間百貨公司。
我站在街上向上看,只覺得藍天白雲,很愉快很爽朗。
「我要上頂樓看看。」我說。
宋家明攔住我,我輕輕推開他。
咸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,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。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,交涉良久,經理派人來開了門,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,我們到達頂樓。二十七層高的房子。
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,蠕蠕而動。跳下去一定是死的。老媽那一剎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?我不能夠明白。
我站了很久,也不能說是恁吊,也並沒有哭。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。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?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,自然是同情的——鋤強扶弱嘛。
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︰「你讓他們開門,一定費了番唇舌吧?」
他只微微點點,不答。
我們與咸密頓道別。
咸密頓苦澀地問我︰「為什麼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問上帝。」
「再見。」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。
家明問︰「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?」
我抬高頭想很久。「不要。」我說。
我們就這麼離開澳洲回倫敦。
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。我們只離開四天,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,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。
「你怎麼了?」勖低聲問。
「我疲倦得很,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。」
「日月精華?我還有什麼日月精華?你應當選蚌精壯少年。」他笑道,「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?」
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。我老實說︰「沒有。我還不敢。」
「別想太多。」他說,「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。」
我還是在想。
那麼高的樓頂,在異鄉,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里,她在那里自殺,上帝,為什麼?
我想到幼時,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,如果縐了,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——我們連熨斗都買不起。
我想到幼時開派對,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,居然贏得無限艷羨眼光。
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著我長大,並沒有離開過我。
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,她如何一個大耳刮把父親打出去——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。
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,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,以便能夠買只洋女圭女圭給我。
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,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……我們之間的苦苦掙扎。
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,他們願意,因為我長得漂亮,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。
我的老媽,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,也沒有一封書信,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,可惜我並不。
回憶是片斷的,沒有太多的感情,我們太狼狽,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,久而久之,她不是不後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干淨流產。我成為她的負累。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楮盯在我初育的身上,到最後我到英國去了,她也老了。
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,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,沒有人愛她。
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後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。
而咸密頓,他做了些什麼,他自身明白。我沒有能力追究,我也不想追究,從現在開始,在這世界上,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,只淨剩我自己一人。
我打一個冷顫。
一個人。
我昏昏沉沉地靠著勖存姿,我努力地跟自己說︰我要忘掉姜詠麗這三個字。
回到劍橋我病了。
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,額角燒得發燙,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泄。如果我不能哭,我就病。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,但是我有病的自由。
醫生來了又去,去了又來。
勖存姿回蘇黎世。他的鮮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,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,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,花香對病人並沒有幫助。
我一直覺得口渴,時常看見家明。
我問︰「聰慧呢?」不知為什麼要問起聰慧。
「她一個在這里悶,回香港去了。改遺囑那天來倫敦。」
「遺囑?」我急間,「誰的遺囑?」
「勖先生要改遺囑——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。」家明說。
「不,勖先生為什麼要改遺囑?」我慌忙地說,「他又不會死,他不會死。」我掙扎著要起床,「我跟他去說。」
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,我號陶大哭起來,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。
護士道︰「好了,她終于哭了,對她有好處。」
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。做夢又見了許多信,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。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,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……
然後我覺得有人吻我,在唇上在面頰上在耳根,我睜開眼楮,不是勖存姿,年輕男人的體嗅,撫模他的頭發,卻是家明。
「我是誰?」家明問,「想清楚再說,別叫錯名字。」他把臉埋在我枕頭邊。
「家明。」我沒帶一絲驚異。
「是我。」他說。
「家明,你怎麼了?」我問,「你怎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他把頭枕在我胸前。
我說︰「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,我很好,我什麼事也沒有,真的,家明,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。」
他仿佛沒听到我的話,他輕輕地說︰「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,你願意嘛?」
我的心沉下去。他是認真的。
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。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,但這太偉大了。我們一起逃走……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,勖存姿並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,不,勖存姿不會。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,我又能愛他多久?
我是否得每天煮飯?是否得出外做工?是否得退學?是否要听他重復自老板處得回來的嚕蘇氣?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?
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,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。
「家明,謝謝你,但是我不想逃走,他從來沒有關禁過我,我怎麼逃走呢?」我輕輕地說。
「他終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。」宋家明嘆息。「你對他那麼忠心。」
「不不,家明,我對他忠心,是因為我尚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。」我輕輕地說。
「吻我一下。」
我吻他的臉。「謝謝你,家明,謝謝你,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,你放心。」
「如果我擔心這個,我不會把話說出來。」他沮喪地。
「家明——」
「別說話,別說話——」
他留在我床邊直到天亮。我出賣了勖存姿一整家人。好在是人家出賣我,我也出賣別人。罪人們出賣罪人,沒有犯罪的感覺。
勖存姿從赫爾辛基回倫敦來見他的親人,開「遺囑大會。」
我沒有參加。我身體已經復元,我去上學了。放學已是近六點。他們在夏惠吃飯,我也沒有去,我在家吃三文治與熱牛女乃,眼楮看著電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