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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寶 第25頁

作者︰亦舒

我至為震驚,我凝視宋家明。「你的意思是——你並不愛聰慧?」

他改變題目。「愛?什麼是愛?」他問我。

我老實答︰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你應該知道。」家明說。

「不,我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
「勖存姿愛你。」

「他?」我笑,「宋先生,你太過分了。」

「如果一個人臨死時想見的是你,那麼他是愛你的。」宋家明提醒我。

「但為什麼?」我非常懷疑。

「我不知道。人夾人緣,你們有緣分,他今年六十五歲,你才二十一。」他聳聳肩。

「他六十五歲了?」我問。

「你沒有看見他那部‘丹姆拉’的車牌?CCY65——勖存姿65。至少六十五歲,那輛車是他六十五歲那年買的。」

我把面孔轉向另外一面。

「你現在仍是為了他的錢?」宋問。

我不答。我已經夠有錢。要離開他現在我可以馬上走。但還有誰會來听我的傾訴?誰有興趣再讀我長信中瑣碎的事情?他的確已經年老。但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後,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,他在那里。

年輕人。

他們的應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來,大至婚姻、前途、愛情。小至禮物、信件、電話、約會。說過就忘記,一切都是謊言,謊言疊上謊言,連他們自己的腦袋都天花亂墜起來,像看萬花筒一般,轉完又轉,彩色繽紛的圖案,實則不過是小鏡子里碎玻璃湊成的圖案——我看得太多,听得太多,等得太久。一次一次的失望。

我想起我這二十一年的生命——沒有一件真事。

只有勖存姿。

不是為了他的錢。在他這次進醫院之後,不再是為他的錢。在銀行的現款已夠我念完劍橋,現在不光是為他的錢,他是世上唯一愛護我的人。

別問我什麼是愛,我不知道,勖存姿這樣子無限的給予,應是愛的一部分。

宋家明搖搖頭。「你不知道人的本性,人喜歡表演。你是一個最好的觀眾。你甚至懂得挑選堡壘。他的錢花出去,總不能花得冤枉。」他微笑,「你的鑒貧力滿足他。」

我說︰「說不定他會送我一套梵高的畫,不多不少,十來幅,就那樣隨意地掛在圖書室里。」

「姜小姐,你的胃口很大。」

「劍橋市大蒜漲價,我要負責,我口氣比胃口更大。」我微笑。

我們幾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。漸漸我也覺得不妥當,漸漸我也覺得不安,我們說得太多,見面次數太頻。甚至當我在法庭見習時,他都會忽然出現來看我,坐在那里,只是為看我。

他不提到聰慧,也不提到聰恕。我故意問︰「你那黃金女郎如何?」

「在那梭曬太陽,她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是(一)曬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麗的皮膚?抑或(二)不曬太陽,免得紫外光促進雀斑與皺紋早熟。」

「別這麼諷刺。」我忍不住說。

「你也知道聰慧,」他問,「你說我有沒有過分?」

「她只是……」我惆悵而向往,「不成熟,但她的本性是那麼可愛。」

宋家明笑笑,把雙手插在褲袋中。他穿著法蘭絨西裝,同料子褲子,腰頭打褶,用一條細細黑色鱷魚皮帶。白色維也納襯衫,灰色絲領帶——溫莎結,加一件手織的白色絨線背心。

我問︰「誰替你選的衣服?」

他奇道︰「怎麼忽然問起這種問題來?」

「你穿得實在好。」

「我只穿三種顏色。」他說,「這叫好?」

我笑。「我只穿一個顏色哩。」

「是的,去年夏天,當我每次看見你,我都想︰‘這女孩子只穿白色。’」家明說。

「謝謝,」我說,「我不知道你注意我。」

「每個人都注意到你。聰慧實在不應把你帶回來。」

我笑,「像‘呼嘯山莊’中的希拉克利夫,狼入羊群?」

宋家明揉揉鼻子,笑道︰「我倒不那麼確定誰是羊,誰是狼。誰的額頭上也沒有簽字。」

我問︰「聰恕呢?」我總得問一問聰恕。

他沉默一會兒。

「聰恕從頭到尾在療養院里。」他終于說。

「我不相信。」非常震驚,「已經多久了?」

「七個月,他很好,但是他情願住療養院里。」家明苦笑,「你或許不知道,他天天寫一封信給你——」

我抬頭。「我一封信也沒有收過。」

「沒有人為他寄出。」

「誰讀那些信?」我問。

「信在勖先生那里。」家明說,「只有勖先生知道內容。」

「啊?」

「他收到過我的信嗎?」我問,「勖先生有沒有遣人冒我的筆跡復信給聰恕?」

「聰明的女子。」家明說,「‘你的信’由聰憩代筆,約兩星期一封。」

「肉麻的內容?」

「不,很關切的內容,維持著距離,兄妹似的。」

「如果只有勖先生看過聰恕的信,聰憩如何作答?」我問。

「他們總有辦法。」家明微笑,「勖家的人總有辦法。」

「聰恕,他真的沒事吧?」

「沒事。如果他生在貧家,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,听老板呼來喝去,他將會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。」

現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。

「聰恕除了作林黛玉狀外,沒有其他的事可做。」家明說,「我很原宥他。」

我看著宋家明。「你呢?你為什麼留在勖家?你原是個人材,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。」

「人才?」他嘲弄地,「人才太多了,全世界擠滿著多少PH.D.與MBA,他們又如何?在落後國家大小學里佔一個教席。勖家給我的不一樣,有目共睹。姜小姐,我與你相比,姜小姐,我比你更可憐。」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可憐。宋家明會用到這兩個字。可憐。

「你是女人,誰敢嘲笑你。我是男人,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。如果聰慧的父親不是勖存姿,或許我會真正愛上她。她不是沒有優點的,她美麗、她天真、她善良。但現在我恨。」

這番話多麼苦澀。

「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圖,他比較喜歡方家凱。家凱與聰憩跟他略為疏遠,所以他們兩夫妻比較能討得他歡心。」

我不用告訴宋家明。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歡的是誰。

我。

為什麼會這樣,我不知道。緣分吧,如宋家明所說,緣分。一切不明不白,不清不楚的事情都歸類于緣分與愛情,人類知識的貧乏無以復加。

我問︰「是不是為了我,聰恕才住進了療養院?」

「不。他等這借口等了很久。現在他又為女孩子自殺了,以前淨為男孩子。」

我用手撐著頭。「如果他們真的都愛我,那我實在太幸福了。才一年之前,我告訴自己。我需要愛,很多的愛。如果沒有愛,那麼給我很多的錢,如果沒有錢,那麼我還有健康……」我喃喃地說,「現在這麼多人說愛我……」連韓國泰都忽然開始愛我,丹尼斯阮,勖聰恕,還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。嗅都可以嗅得出來。

我冷笑。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,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。世上的人原本如此,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,要捧起來爭著捧。

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,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,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,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。

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,真的。

不過宋家明還是宋家明,他一直只對我說理智的話,態度曖昧是另外一件事。

也沒多久,聰慧飛來倫敦。人們知道瑪麗莎白蘭沁,但不知道勖聰慧。人們知道嘉洛蓮公主,但不知道勖聰慧。聰慧一生人有大半時間在飛機上度過。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麼,她也不在乎。她一生只做錯一件事,去年暑假回香港時,她不該一時興致勃發,乘搭二等客機座,以致遇見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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