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注定的?」宋家明問。
「是的。」我說,「生命中這麼大的轉變,難道還不是注定的?你听過這句話嗎︰先注死,後注生,三百年前訂婚姻。」我變得溫和,「注定我要與聰慧相遇,注定我會在勖家出現。」冥冥中自有主宰。
「這是最圓滿的解釋。」宋家明說。
「你不是去倫敦吧?」我問。
「是,有點事要辦——代勖先生去簽張合同。」
「將來倫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,有你在。」他忽然與我熟絡起來。
「我對這些其實沒有什麼興趣,」我很坦白,「我想念好書,現在勖先生會供給我生活的費用。」
「很抱歉我這麼說,姜小姐,我真的沒有惡意,但你當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個老人,而你還是這麼年輕貌美,你的機會實在很多的,況且又是知識分子。」他聲音里充滿困惑,的確沒有挖苦的成分。
「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。」我說,「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地點,他是一個適當的人,就是如此。」
「你不介意人們會怎麼說你嗎?」宋家明問。
我眯眯笑。「老老實實地告訴你,宋先生,人家怎麼說,IDON'TCAREAFUCKINGSHIT!」
他不出聲。忽然之間也笑了,他用一只手揩著鼻子,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,低著頭笑。
「姜小姐,你真是有趣。」他說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歡迎成為勖家一分子。」他說。
「你承認我?」我間。
「我是誰?我是老幾?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認了你?」
「但是你,宋先生,如果你看不起我,我的生活豈非略有暇疵?」
「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……」宋說,「可是現在看不像——我不明白,姜小姐,你到底要什麼?」
「愛。」我說,「如果沒有愛,錢也是好的。如果沒有錢,至少我還有健康。也不過如此,不不,我不想霸佔勖家的產業,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,我要勖家全部財產來干什麼?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?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——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,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——你听過這首歌?」我問。
宋家明看著我很久,我知道他已原諒了我。
「上飛機了。」我說。
我覺得很高興,把宋家明贏過來並不見得是這麼容易的事,我只希望他對我取消敵意而已。他會明白嗎?像我這樣的人。
他問︰「你真的在聖三一學院?」
我微笑,「如果我不是聖三一的人,叫這架飛機馬上摔下來!叫我馬上死掉。」
「好毒的咒!」宋搖頭笑,「除我之外,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。」
「你為什麼懷疑?勖存姿可沒有懷疑。」我說。
「勖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,他有什麼懷疑?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歷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。」
「他是這麼小心的人?」我抬起頭。
「姜小姐,我替你擔心,他不是那種糊涂的老人,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,會使你後悔。」
「我認為他是好人。」我說。
「因為他目前喜歡你。」
「我只看到目前。」
「姜小姐,勖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,伴君如伴虎。」
「謝謝你的忠告,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余地。謝謝你。」
「祝你好運。」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。
我點點頭。
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,距離很遠。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,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。我看到一部黑色的「丹姆拉」。車牌是CCY65。
天氣很涼很舒服,我吸進一口空氣。
英籍司機迎上來,「姜小姐?」
我點點頭。
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,「我是辛普森太太,你的管家。」
「我的——管家?」我說,「好,從現在開始,我是主人,你一切听我的!」
她很震驚,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,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,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,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。我干什麼要听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?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。
「你在等什麼?」我不客氣地問。
于是我們上車,到酒店租房間,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,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里,他不想在那里見我吧。
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,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。每天上什麼地方,我一一與她說清楚。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,到第六天的時候,我們已經有說有笑。
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,非常貪小,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,像是香水、胸針,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,她很是感激。在這六七日當中,我肯定了「你是僕人」這件事。但凡洋人,你不騎在他頭上,他會騎上來的,也不單是洋人吧,只要是人就這樣。
餅了十天,辛普森太太問我︰「姜小姐,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?」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我在倫敦很高興。」
「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,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。」
「那房子可逃不掉。」我說,「你放心。」
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。他有沒有暴跳如雷?他買下來的女人不听令于他。
不過我想得太幼稚。勖並沒有動氣,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,一點兒痕跡都沒有。我應該知道。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,一櫃都是皮大衣,即使新縫制一件銀狐,從店中取回,掛好,也就忘記這件事,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模一模——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。他見過,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!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斗智。
想到這里,索然無味。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,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。這表示什麼?表示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我決定停止這種游戲,乖乖回劍橋去。
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,表示我存在的重要。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,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。他很厲害。現在我知道,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。他是勖存姿。
于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︰「我們回劍橋吧。」
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。路很長。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。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,我不喜歡與她同車,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。兩個小時的路程,我干嗎要跟她坐一起?是的,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,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,她不干大把人等著來干。人生在世,誰不受誰的氣。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,何嘗不在受氣,他連踫都不踫我,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。
我的一輩子……我的一輩子。我嘆氣……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?是一個未知數,想想不禁打個寒噤,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?難道我還想「姜喜寶」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?
不不。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,我一定要月兌離他,我叮囑自己︰「六年,我給他六年。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,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。」一個。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,也是會過去的。
等畢了業,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,我可以留在英國,也可以另創天地。
(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,兩邊的村莊田野,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——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。時節近深秋。)
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,自鼻子里哼出來。他說︰「念七年?念完又如何?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?沒錢,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輩子!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。告訴你,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,逢人都有個命,命中注定做小人物,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,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?不相信,你去爬爬看,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