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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寶 第11頁

作者︰亦舒

勖存姿說︰「我不怕任何人,你把我估計太低了。」

「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。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。」

他沉默一會兒。

「我已經派人到劍橋去為你找到房子。你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回英國?要不要與母親說再見?」

他要把我遣回英國。這也是一個好主意。

我問︰「關于我,你知道多少?」

他微笑。「你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,你有什麼歷史呢?」

我不服氣。我說︰「我有男朋友在英國。」

「你是指那位韓先生?」他笑,「你不會喜歡他,你一早已經不喜歡他。」

我也忍不住笑,我坐下來。「你對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。不過在英國,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。」

他凝視我。「總比找上我自己的兒子好一點兒。」

我大膽假設,「聰恕?聰恕對女孩子沒有興趣。」

勖存姿的面色一變,「他對你有。」

我說︰「因為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。」

勖存姿老練地轉改話題。「你像男人?我不會付百多萬港幣送一只戒指給男人。」他揚揚手,「看你戴著它的姿態!像戴破銅爛鐵似的。」

我看著他。

他也看著我。

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,仔仔細細地把他看清楚。他的確已經上了六十歲。兩鬢斑白,頭發有點稀疏,帶天然波浪,但梳理得非常好,面孔上自然多皺褶,但男人的皺紋與女人的不一樣,他的眼袋並不見得十分明顯,皮膚松弛只增加個性。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,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,但……確然是老了。

當然,精心修飾過的衣服幫助他很多。

月兌掉衣服後,勖存姿的身材會如何?想到這里,我並沒有臉紅,反正有點蒼自寒冷的感覺。到底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。再保養得好,也還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。

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樣心思在看我︰這個女孩子,在她身上投資,是否值得?她值這麼多嗎?她的胸脯是真的還是穿著厚墊子的?大腿是否圓渾……他是有經驗的老手,他不會花錯錢。

最使他擔心應是將來如何控制我。我想這也是容易的。他有錢,我需要錢。我一定會乖乖地听命于他——在某一個程度之內。

我看著他良久,整個公寓里沒有一點點聲響,柔和的陽光通過白色紗簾透進來,他太陽棕的皮膚顯得很精神。我嘆一口氣。

「我替你去訂飛機票回倫敦。」他說,「到時有人在倫敦接你。」

「我知道,你在李琴公園有房子。」我說。

他笑。「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。」

「是的,人家都這麼說,請替我買‘諧和號’頭等票子。」

「你願意到新加坡轉機?」他詫異。

「願意。」我笑。

「我會在倫敦見你。」他說。

「一年見多少次?」我問。

「我不知道。你的功課會很忙,」他含蓄地,「交際生活也會很忙。」

「你可以顧人盯死我。」我笑。

「我早已派好人了。」他也笑,「學校、家,倫敦、劍橋、香港——我有沒有告訴過你?我是一個很妒忌的老人。」

「我感到榮幸。」我說。

「我有事,要先走。」他站起來。
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
「我留下了現鈔在書桌抽屜里。」他臨出門說。

聖誕老人。

我不想在他面前提「老」字,不是不敢,有點不忍。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,我何必提醒他。

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,他轉頭笑笑說︰「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,我是十二月。十二月有聖誕老人,我是一個勝任的聖誕老人。」

我把手臂疊在胸前。「勖先生,」我說,「與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。」

「我也深有同感,姜小姐。」

他上車走了。

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《紅樓夢》。隔很久我放下書。現款,他說。在書房抽屜里。

我走到書房,小心翼翼地坐下來,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。沒有。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。如果不在第一格,那麼一定在第三格,別問我為什麼,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。

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,抽屜只被移動一時,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與五百元大鈔。我的心劇跳,我一生沒見過這麼多的直版現鈔,鈔票與鑽石又不一樣,鑽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。現鈔是……果女。

我從未曾這樣心跳過。就算是聖三一學院收我做學生那一天,我也沒有如此緊張,因為那是我自己勞苦所得,何喜之有?但現在,現在不同,到目前為止,勖存姿連手都沒踫過我。他說得不對,他比聖誕老人更慷慨。既然如此,我也樂得大方。我把抽屜推回去。反正是我的東西,飛不了,讓它們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,愉快、舒暢、坦然地貶值。

我竟然被照顧得那麼妥當。我伸伸腿,擱得舒服點。

這使我想起一首歌,喬治•蕭伯納的劇本「賣花女」被改為電影,女主角高聲唱︰

「我所需要只是某處一間房間。

遠離夜間的冷空氣。

有一張老大的椅子。

呵那將是多麼可愛。

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,

又溫柔又暖和。

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,

呵那將是多麼可愛……」

我記得很清楚,歌詞中只說「可愛」,沒有「愛情」。

愛情是另外一件事。愛情是太奢華的事。

至于我,我已經太滿足目前的一切。

我可以正式開始慶祝,因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種各樣的人奇奇怪怪的臉色,我可以開始痛惜我自己悲慘的命運——淪落在一個男人的手中、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嬌。

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資格用時間來埋怨命運。

我把雙腿轉一個位置。

電話鈴響了,我拿起听筒︰「喂?」

那邊不響。我再「喂。」不響。我冷笑一聲︰「神秘電話嘛?」放下話筒。

電話再響,我再拿起話筒,「喂,有話請說好不好?」

那邊輕輕地問,「是你?真是你?」

「誰?」我問。

「聰恕。」

他。他怎麼知道我在此地。如果他知道,那麼每個人都已經知道。消息真快。

我應該如何應付?

聰恕低聲地說︰「他們說你在這里,我與聰慧都不相信。」

我維持緘默。

「為什麼?」聰恕問,「為什麼?」

我應該如何回答?因為我窮?還是因為我虛榮?還是兩者皆備?

我並不覺得羞愧,事無大小,若非當事人本身,永遠沒法子明了真相,聰恕無法了解到我的心情。多年來的貧乏——愛的貧乏,物質的貧乏,一切一切,積郁到今天,忽然得到一個出口,我不可能顧忌到後果,我一定要做了再說。

「你是為他的錢,是不是?」聰恕問,「我也有錢,真的,我父親的錢便是我的錢,別擔心錢的問題。」

聰恕,你父親的錢怎麼等于你的錢?我心中想問。

「我要見你,我現在就來。」他放下電話。

難怪勖存姿要把我調回劍橋,知子莫若父,他知道他兒子。聰恕傻氣得緊。我披上衣服便離開公寓,我不想見聰恕,這將會是多麼尷尬的事。

我一個人踱在街上。女佣人問我上哪里,我搖搖頭,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怎麼曉得,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開聰恕。

司機就在門口,他拉開車門,我上車。

我說︰「隨便兜兜風。」

他們說,坐勞斯萊斯,最忌自己開關車門。《紅樓夢》里說的︰沒吃過豬肉,也見過豬肉,也見過豬跑。那麼終究有豬肉吃的時候不會出洋相。

坐在車于里要端端正正,頭不要左右兩邊晃,要安然穩當,若無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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