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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寶 第5頁

作者︰亦舒

聰慧悄聲說︰「她那條褲子是華倫天奴,銀行經理一個月的薪水。」

我笑,「你怎麼知道銀行經理多少錢一個月?你根本不與社會有任何接觸。」

聰憩迎出來,毫無顧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,然後笑,「早就听說有你這麼一個人了,是姜小姐,單听你名字已經夠別致。」

我只能笑。她是個猜明人,不像聰慧那麼隨和。比起他們,我一身普通的服裝忽然顯得極之寒酸。

我喝著水果酒,聰恕走過來,他對我說道︰「我想去接你,怎麼打電話到你家,你已經出了門?」

我不知道聰恕打算接我,還擠了半日的車。我說︰「沒關系。」其實關系大得不得了。

「今天你是我的舞伴。」他急促地說。

「還跳舞?」我詫異。

「是,那邊是個跳舞廳,一面牆壁是鏡子,地下是‘柏奇’木地板,灑上粉,跳起舞來很舒服。」聰慧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。

我笑說︰「我沒跳舞已經多年。」

勖聰憩笑說︰「想是姜小姐讀書用功,不比我這個妹妹。」

聰慧說︰「大姊姊是港大文學士,她也愛讀書。」

勖聰憩看著我說︰「女孩子最好的嫁妝是一張名校文憑,千萬別靠它吃飯,否則也還是苦死。帶著它嫁人,夫家不敢欺侮有學歷的媳婦。」

我自然地笑,「可不是,真說到我心坎里去。」索性承認了,她也拿我沒奈何,這個同父異母的姊姊非同小可,要防著點。

宋家明很少說話,他的沉默並不像金,像劍。我始終認為他也是個厲害角色,在他面前也錯不得。

聰慧的白紗裙到處飛揚,快樂得像藍鳥。差不多的年齡,我是這麼蒼白,而她是這麼彩艷,人的命運啊。

天人暮後,水晶杯盞發出晶瑩的光眩,我走到花園一角坐下,避開勖聰恕。

勖聰恕並不討厭,只是我與他沒有什麼好說的。有些男人給女人的印象就是這麼尷尬。相反地,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親切感,可以與他跳舞擁抱甚至上床的。韓國泰不是太困難的男人,相處一段時間之後,可以成為情侶,但漸漸會覺得疲倦,真可惜。

我坐著喝水果酒,因為空肚子,有點酒意,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,排好位子坐長桌子,八時入席,我伸個懶腰。

有一個聲音問︰「倦了?」很和善。

我抬頭,是位中年男土,居然是短袖襯衫,普通西裝褲,我有同志了,難得有兩個人同時穿得這麼隨便。

「嗨!」我說,「請坐。」

陌生的男人在我身邊坐下來,向我揚揚杯子,他有張很溫和的臉。

「一個人坐?」他問。

我看看四周圍,笑著眨眨眼,「我相信是。」

他也笑,「你是聰慧的朋友?」

我點點頭。「才認識。」

「聰慧愛朋友,她就是這點可愛。」陌生人說。

「那是對的,」我對他說,「當然勖聰慧絕對比我姜喜寶可愛,因為勖聰慧有條件做一個可愛的人,她出生時嘴里含銀匙羹,她不用掙扎生活,她可以永永遠遠天真下去,因為她有一個富足的父親,現在她將與一個大好青年訂婚……」我滔滔不絕地說下去,「但是我有什麼?我赤手空拳地來到社會,如果我不踩死人,人家就踩死我,人不為己。天誅地滅,情願他死,好過我亡,所以姜喜寶沒有勖聰慧可愛,當然!」

陌生人呆在那里,緩緩地打量我的臉。我嘆口氣,低下頭。

我說︰「我喝了幾杯,感觸良多,對不起。」

「不不,」他說,「你說得很對,我喜歡坦白的孩子。」

「孩子?」我笑,「我可不是孩子。」

「當然你是,」他溫和地,「在我眼中,你當然是孩子。」

「你並不是老頭子。」我打量他。

「謝謝。謝謝。」他笑。

我喜歡他的笑。

「你對這個宴會有什麼感想?」他問。

我聳聳肩,「沒有感覺。」忽然我調皮起來,對他說,「這是有錢人家子弟出沒的場合,我或許有機會釣到一個金龜婿。」我笑,「不然我干嗎來這里悶上半天?」

他也笑,「那麼你看中了誰?」

「還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有錢不肯花的人有什麼用?五百塊鈔票看得比耗子還大。」

「你是干哪一行的,小姐?」他很有興趣。

「十八猜。」我說。

陌生人笑,「你是學生。」

我罕納,「真奇怪,我額頭又沒鑿字,你怎麼知道我是學生?」

「來,喝一杯,姜小姐。」

我們倆踫杯,一飲而盡。

花園這角實在很美,喝多水果酒之後,情緒也好,這個中年人又來得個風趣,而我正在香港度假,別去想過去與將來的憂慮,今天還是愉快的呢。

「你一個人來?沒有男伴?」

我搖搖頭,抿抿嘴唇,「他們都離開我,我沒有抓住男人的本事,我愛過他們,他們也愛過我,但都不長久。」

「但你還很年輕。」他嘆息。

「我已說得實在太多,謝謝你做我的听眾,我想我該去跟聰慧說幾句話。」

「好,你去吧。」他說。

我向他笑笑,回轉客廳,聰慧一把拉住我。

「你到哪里去了?二哥哥到處找你。」她說。

我答道︰「躲在花園里吃老酒。」

聰慧睨我一眼。勖聰恕的座位明顯地安排在我身邊。我客氣地與他說著話︰哪種跑車最好。西裝是哪一家做得挺。袖口鈕不流行,男裝襯衫又流行軟領子。打火機還是都彭的管用。

宋家明也來加入談話,話題開始轉入香港醫生的醫德。宋家明是腦科醫生。我听得津津有味。他冷靜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頭發剃光,把頭骨鋸開,用手觸模柔軟跳動的人腦網膜……勖聰憩「嘖嘖」連聲。聰慧阻止他︰「宋家明——宋家明——」

我覺得宋家明很偉大,多麼高貴的職業,我傾心地想。

客人終于全部到齊,數目並不太多,兩條長桌拼成馬蹄型,像征幸運。銀餐具、水晶杯子,紳土淑女輕輕笑聲,緞子衣服「窸窣」作響,這就叫作衣香鬢影吧。但覺豪華而溫馨,我酒後很高興。

聰慧說︰「我爸爸來了,我介紹爸爸給你認識。」

我連忙站起來,一轉頭,呆在那里。

真是五雷轟頂一般,聰慧拖著她的父親,而她的父親正是我在花園中對著大吹法螺的中年人。

我覺得恐怖,無地自容,連脖子都漲紅。想到我適才說過的話,心突突地跳。我當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,卻沒想到他就是勖某人。

聰慧一直說她父親年紀比她母親大好一截,我以為勖某是自發蕭蕭的老翁,誰知跑出來這個瀟灑的壯年人。

地洞,哪里有地洞可以鑽進去?

只听見勖某微笑說︰「剛才我已經見過姜小姐。」

我在心中申吟一聲,這老奸巨猾。我怕我頭頂會冒出一車青煙昏過去,但我盡量鎮靜下來,坐好,其余的時間再也沒有說話。

勖某就坐在我正對面,我臉色轉得雪白,食而不知其味,勖聰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夠水果味,魚太老,蔬菜太爛,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。

這個故事是告訴我話實在是不能多說,酒不能多喝。但既然已經酒後失言,也不妨開懷大飲。

我喝得很多。勖聰恕說︰「你的酒量真好。」

其實我已經差不多,身子搖搖晃晃,有人說句什麼半幽默的話,我便咕咕地笑。

散席時我立刻對聰慧說︰「我要走了。」

「我們還要到圖書室去喝咖啡,你怎麼走了?」聰慧不肯放我,「還沒跳舞呢。」

宋家明說︰「她疲倦了,讓聰恕送她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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