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點點頭,表示了解。「但為什麼不喜歡讀書?」我問,「讀書很好玩的。」
她聳聳肩,「我不喜歡,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你是喜歡念書的,我看得出來。」
「這完全是個人的需要問題。」我說。
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,我太知道,是的,我睜著雙眼,「機會」一走過便抓緊它的小辮子。
「你是怎麼進入劍橋的?」聰慧好奇地問。
「我跟拜倫是老朋友。」我向她眨眨眼,「他介紹我。」
聰慧捧住頭大笑,「天啊,你實在太好了,你怎麼會是一個如此開心的人?」
我反問,「如果我說那是因為‘信耶穌’的緣故,你相信嗎?」
聰慧一怔,伏在駕駛盤上,笑得岔了氣,抬不起頭來。我聳聳肩。其實我說的話有什麼好笑,只不過她特別純情,听什麼笑什麼。
聰慧說︰「我一定要介紹你給聰恕,他會愛上你,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,真的,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噸計算。」
「我沒有男朋友。」我說。
「我不信。」
「如果我有男朋友,」我攤攤手,「我還會在此地出現嗎?」
「那麼我介紹聰恕傍你,他有其他的女友,但是我與姊姊不喜歡她們。喂,你一定要來。」聰慧很堅決。
「聰恕。」我問,「你們家人人兩條心?姐姐叫什麼?」
「聰憩。」她答,「就我們三個。」
「——聰明的人睡著了。」我笑,「這名字舒服。」
「來,我們回家吃飯。」聰慧發動引擎。
我按住她的手,「慢一慢,聰慧,你對我完全沒有戒心,你甚至不知我是壞人還是好人。」
聰慧驚訝地看著我,「壞人?是壞人又怎麼樣?你能怎麼害我?你不過是一個女孩子,能壞到什麼地方去?咱們倆打起架來,說不定還是我贏呢!」
她並不笨,她只是天真。
我點點頭。
車子向石澳駛去。
聰慧說︰「本來我們住淺水灣,但是後來游泳的人多,那條路擠,爹爹說大廈也蓋得太密,失去原來那種風味,所以搬到石澳。我們一向往香港這邊,九龍每個地區都雜得很。」
「你爹爹很有錢?」我問。
聰慧搖搖頭,「不見得,香港有錢的人太多太多,我們不過吃用不愁,他有生意在做,如此而已。」
「他多大年紀?」
「比我媽媽大很多,媽媽是第二任太太,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後,爹爹娶媽媽。媽媽才四十歲。」
糟老頭子。
車子駛入石澳。有錢真是好,瞧這條路上的風景,簡直無可比擬。
聰慧又說︰「爹很寵媽媽,媽媽的珠寶都是‘辜青斯基’的。」
我詫異,「卡蒂亞的不好嗎?」
聰慧笑︰「那是暴發戶的珠寶店,暴發戶只懂得卡蒂亞。」她當然是無意的。
我的臉卻熱辣辣紅起來。
聰慧問︰「在倫敦你住在哪里?」
「宿舍。」
「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園,我有一次看見瑪嘉烈公主,她有所房子在那里——我直說這些,你不覺老土吧?宋家明最不高興我提著這些事。」聰慧笑。
車子駛到一層白色洋房前停下,聰慧大力按車號,好幾個男女佣人走出來服侍她。
黃金女郎。我暗暗嘆氣。
我並沒有妒忌。各人頭上一片天,你知道。不過她是這麼幸運。難得是她還有個叫宋家明的未婚夫,如此懂得君子愛人以德之道。
勖家美輪美奐,不消多說。布置得很雅致,名貴的家私雜物都放在適當的地位,我與聰慧坐在廚房吃冰。就算是廚房,面積也好幾百呎。
我伸個懶腰,抱著水果籃,吃完李子吃隻果,再吃文丹,再吃橘子、香蕉、葡萄。
聰慧問女佣人︰「少爺回來沒有?」
女佣搖搖頭,「沒有,少爺叫把船開出去,看樣子不會早回來。」他們家的女佣個個頭發梳得光亮,筆挺的白衣黑褲。
廚房窗口看出去都有驚濤拍岸的景色,一道紗門通到後園,後園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灘。
「看到那些白鴿嗎?」聰慧說,「老管家養的。」
白鴿成群在碧藍的天空上打轉,太美,我說︰「像里維埃拉。」
「你真說得對,」聰慧笑說,「像意屬里維埃拉,法國那邊實在太做作,所以爹喜歡這里。」
老頭子知道天不假年,能多麼享受就盡量地享受。
我吸進一口氣,在水果籃里找萊陽梨。
一個男孩子走進來,摔下外套,拉開冰箱,看也不向我們看一眼,拉長著臉,生著一桌人的氣那樣。
聰慧向我吐吐舌頭。「二哥。」她叫他。
「什麼事?」他倒一杯果汁。
「回來啦?」聰慧問。
「不回來我能看見你?」她二哥搶白她。
我心中冷笑,二世祖永遠是這樣子,自尊自大,永遠離不了家,肯讀書的又還好些,不肯讀書的簡直無可救藥,勖聰恕一定是後者。
聰慧卻不放棄,「二哥,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。」
「誰?」他轉過頭來,卻是一張秀氣的臉,漂亮得與聰慧幾乎一樣,因此顯得有點娘娘腔。
我肆無忌憚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。他還只是一個孩子。或許比韓國泰先生更沒有主意,注定一輩子花他老子的錢。
聰慧詫異,「喂,你們倆這樣互相瞪著眼瞧,是干嗎呀?」
勖聰恕伸出手來,「你好,你是誰?仿佛是見過的。」
聰慧笑出來,側頭掩著嘴,勖聰恕居然漲紅了臉的。
我驚異,這個男孩子居然對我有興趣,我與他握手。「我姓姜。」我說。我可以感覺得到,女人對這種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,他對我確是另眼相看。
「姜小姐。」他搬張椅子坐下來。
聰慧問道︰「這麼早便回來了?」
「是。」她哥哥說,「有些人船一開出,就是朝九晚五,跟上班似的。如果不能即去即回,要船來干什麼?」
我微笑,兄妹倆連口氣都相似。他們的大姐應該稍微有著不同——至少是同父異母。
勖聰恕猶疑一刻,他問︰「姜小姐,你可打網球?」
聰慧說︰「看上帝分上,叫她名字。而且從什麼時候開始,你忽然尊稱人家‘小姐’的?」
勖家有草地網球場。聰慧有球衣球鞋,我們穿同樣號碼。換衣服時聰慧驚訝地說︰「嘩!你有這麼大的胸脯!我以為只是厚墊。」
我笑笑。她真是可愛。
我一點兒沒有存心討好勖聰恕。在球場把他殺得片甲不留,面無人色。他打得不錯。我的球技是一流的,痛下過苦功。
我做事的態度便如此,一種賭氣。含不含銀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,那麼網球學得好一點總不太難吧。
聰慧說︰「老天,你簡直是第二個姬絲愛浮特。」
「笑話了。」我放下球拍,用毛巾擦汗。
「淋個浴吧。」聰慧說,「宋家明快來了,我們一起吃晚飯。二哥,你不出去吧?」
「啊,不不。」聰恕有點緊張。
「這畢竟是星期日,」聰慧說,「你有約會的話,不要客
「不不,我沒地方去。」他說,「我與家明陪你們。」
我上樓淋浴,換回原來衣服,宋家明已經來到了。
一眼看到宋家明,我心中想︰天下竟有聰慧這麼幸運的女孩子,宋家明高大、漂亮、書卷氣,多麼精明的一雙眼楮,富家子的雍容,讀書人的氣質,連衣著都時髦得恰到好處。他與聰慧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親密,但是他們抬眼舉手間,便是情侶。我最欣賞這種默契。
真是羨慕。
我坐在一角,忽然索然無味。我還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,當初是怎麼來的?連車子都沒一部,到時又要勞煩他們送,這年頭卻又少有周到人——聰慧怕是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