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參觀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,覺得很寬大又理想潔淨,半新舊,裝修簡單含蓄,完全沒有任何嚕蘇的東西,一個鐘點女佣把雜物收拾得好不整齊。
我表示很滿意,帶支牙刷就可以住進去。
現在我也沒有原則可言,性格彈性很強,能屈能伸,只要不觸犯到我的自尊,一切可以商量。
我們決定旅行結婚。
試新衣的時候,翟君很驚喜︰「多麼美麗的旗袍!」他說。
回想起嫁涓生時的慌忙、排場、紛亂、無聊、熱鬧,現在能寧靜又溫馨。
張允信的朋友小蔡說︰每個人都應該結兩次婚。一次在很年輕的時候,另一次在中年。少年時不結一次,中年那次就不會學乖,天下沒有不努力而美滿的婚姻,他說,所以要爭取經驗。
他當然是說笑,但夸張之余,也有真理。
涓生要送我結婚禮物,使我尷尬。
我不是一個新潮的人,這種大方我接受不了。
涓生忽然說︰「有什麼關系?你知道嗎?狄波拉嫁謝賢的時候,何某送過去一套萬余元的銀器,親自往連卡佛挑了又挑。」理直氣壯。
我既好氣又好笑,這種影視界的小道消息,他無異是從辜玲玲那處得來,如今史涓生醫生的視平線大開,談吐再也不比從前。
「是嗎?那麼你有沒有打算到連卡佛去為我挑禮物?」
他卻說︰「子君,你能夠再結婚,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。」
「是的。」我會心微笑,「免得贍養費越來越貴。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他不悅,「何必開這種玩笑。」
「是,我運氣特別好,照說我今年只有二十二歲,嫁到這麼一個人,也應滿足。」
「听說他是個人才。」
「是。」
「比我——如何?」涓生忽然孩子氣地問。
「比你好。」我不客氣地答。
「你此刻自然這麼說。」他大受刺激。
「我很公道。他的性格比你強,他知道他在做什麼,而你從來不知道。」
他沉默。
餅一會兒他問︰「你可愛他?」
「愛有很多種,自然,自然我愛他。」
涓生長嘆一聲,「平兒要見你。還有,我把你的……消息報告安兒了,她很替你高興。」
「有勞閣下。」我說。
「你心情確是大好了。」
「不要這麼說,人要知足,現在我什麼都有,仿佛是可以振作起來,好好向前走。」
他無言,換了我是他,我也不會再說話,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臉上,使我眉青鼻腫,血污地倒在泥地中,但我站起來,掙扎著沖洗干淨,換上了新衣,厚著面皮活下來,等到今天的機會。
我並沒有向他耀武揚威今日的「成就」,報復?最佳的報復不是仇恨,而是打心底發出的冷淡,干嘛花力氣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,過去的事不必再提。
奇怪的是史涓生見我不念舊惡,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談,當我是老朋友。他真相信,我不記恨,一貫的遲鈍?
與平兒的一席話使我心酸。
「爸爸說你要結婚,媽媽。」
他明澈的眼楮凝視我,像是要看穿我的心。
兩年來,他長高許多,已不是可以一把擁在懷里的孩子。
我說︰「是。」
「你說過,媽媽,你是不會結婚的。」
「是。」我有點慚愧,那時真不該把話說死,什麼事都有發生的機會。
「為什麼又結婚?」
我無法作答,把心一橫,當他是個大人,說出心里要說的話︰「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,所以決定嫁給他。」
平兒點點頭︰「與他結婚,是不是你會比現在開心?」
「是的。」
我覺得平兒的問題有理之極,比若干大人(母親、大嫂、涓生)的話更玲瓏直接。
「他會不會對你好?」平兒又問道。
「會的。」我感動。
鼻子發酸,眼淚奪眶而出,用手帕接住。
「那麼你就比較不那麼寂寞。」平兒說。
我哽咽中帶訝異,「你——你知道媽媽寂寞?」
「我猜想是。」平兒說,「你常常一個人坐著,不說什麼,亦沒有笑容。」
「我以為你已經不再愛媽媽了。」我的淚水如泉涌出。
真沒想到小兒竟暗暗留意我的舉止。
「我會見到他嗎?」平兒問。
「不會,沒有必要。」我說。
「女乃女乃很不高興,」他說,「但姐姐寫信給我,她說我們應當為媽媽慶幸。」
我更加淚如雨下。要命,怎麼搞的,止都止不住。
接著平兒忽然取餅我手中的布帕,替我擦眼淚。這個大頭寶,竟然長大成人,懂得安慰母親!不久之前,他天天上幼兒班,尚要我拉他起床,拍打香面孔講故事後才肯上學,今日他居然替我擦干眼淚。
平安兩兒,是我畢生成就。
我直哭到傍晚,眼楮腫得核桃般。翟君一貫地幽默,見到便說︰「不用問,一定是灰塵吹到眼楮里去了。」
我倆剛上飛機,一找到座位,就埋頭苦睡。迷糊中我覺得翟君輕輕拉拉毛氈,蓋在我身上。
我心一陣溫暖,一般丈夫都會如此為妻子服務,我心安理得地睡著,一個夢都沒有。
醒來時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,我擺擺手勢示意她別吵醒翟君,她會心地離開。
我朝自己微笑,伸一伸酸軟的腰,欣賞一下左右無名指上的白金結婚環,簡直不能相信的好運氣,如此理想地便結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。至于我的後半生……誰會有興趣呢,每個老太太的生涯都幾乎一模一樣。
(全文完)